其实呢,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坏,谁能说得准呢?就像她当初认为京城是地牢,大草原才是神仙地一样。不过,她现在的心思又变了。住久了紫禁城,觉得这紫禁城里头,也是神仙地儿。
    独属于她的宫殿马上就要开建了,这辈子啊,活到今天这份上,知足了。
    太后在这边感叹的时候,宁太妃在向皇贵妃辞行。
    裕亲王府距离东华门,也不过是七八里路,在宫里人看来,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宁太妃说着辞行的话,泪就出来了。终于可以走出紫禁城了,终于自由了啊!与开心激动相比,更多的是心酸。
    “宁母妃什么时候想回,随时回来。反正又不用您亲自走路,出门坐上马车,直接行到寿康宫门口下车。”佟宝珠坐在承乾宫的主位上笑着说。
    她现在完全体会不到,马上就能自由时,激动又心酸的心情。还以为宁太妃舍不得宫里,舍不得相处了几十年的太后以及她的那些老姐妹。
    “多谢皇贵妃。”宁太妃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道谢,“多谢皇贵妃这些年对哀家的照料。”
    来接宁太妃出宫的裕亲王福晋西鲁克氏瞄了眼,坐在东侧的慧妃。暗叹,在这宫里头啊,什么人都不敢小瞧了。十年前,还是个小答应呢,现在不但位居妃位,还可能升贵妃。
    还是皇贵妃有眼光,当初是小答应的时候,就对慧妃极好,圆房的时候,还特意举办了洞房礼。邀请儿女双全的人,为对方开脸。
    以后等皇贵妃成了皇后,下面有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贵妃,还怕下面那些嫔妃们闹腾?不用皇后动手,贵妃就把她们压下去了。
    想起这事,西鲁克氏也开心,自己就是那个儿女双全的人,就是她为慧妃开了脸。
    因为这事,慧妃每次见她,说话都极是客气,把她当成了货真价实的长辈。
    这不,听说宁太妃出宫,还专程来送行。
    宁太妃出宫,除去带了日常侍候她的五名宫人不说,还跟了五十名宫人送行。
    送行的人,或抬着箱子,或抱着花瓶摆设,浩浩荡荡行在街道上,惹得路人纷纷观看。
    知道这是宁太妃出宫去亲儿子府上荣养,皆赞万岁爷孝敬,宁太妃有福气。
    “贵妃安排得很好。”康熙在承乾宫用晚膳的时候,特意提起此事。若是没等贵妃回来,就让宁太妃出宫,他顶多只是让跟五名宫人侍候,想不到送行这回事。
    裕亲王那边来的有人接,哪里还用宫里人再去送。
    “臣妾同她们相处久了,知道大家最在意什么。”今日做了一件,让别人心情好的事,佟宝珠的心情也很好,话里带着笑意。
    “宁母妃出宫,当前最在意的不是以后在裕亲王府里住的可好,而是皇上是否对她重视。这个重视,要让大家看得见,才算是真正的重视。皇上对宁太妃重视了,她在裕亲王府里的地位才会更高。”
    康熙想的倒不是宁太妃,也不是老百姓的议论。他是考虑着早晚要出兵征讨葛尔丹,要用裕亲王。厚待宁太妃,就是厚待裕亲王。等上了战场,就会更加心甘情愿的为大清国卖力。
    他以前都是用升官加爵,各种赏赐这些手段。没想到,贵妃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比赏银子的效果更好,更能体现他对裕亲王的厚爱。
    今日裕亲王去谢恩时感动的样子,比封对方为亲王时还要感动。
    “贵妃别操那么多心了,后宫的事有那几位嫔妃管着,还有皇额娘操心,不会出乱子。你看,你在畅春园这几个月,大家相安无事。”康熙夹了一筷子抓炒鱼片放在她碗里,“这个好吃。又酸又甜,外脆里嫩。”
    佟宝珠原想同康熙提提四阿哥想要两个宫人的事,看他心事沉重的样子,“嗯”了一声应话后,就埋头只顾吃饭了。
    康熙这个人很会掩饰情绪,他如果表现得心情不佳,不是故意作给别人看,那就是心情差得掩饰不住了。
    “朕听说老祖宗最爱吃贵妃做的镶银芽,贵妃怎么没给朕做过呢?”康熙漱了口后,突然问。
    “镶银芽啊!”这时候,佟宝珠明白了,大约是康熙想到了太皇太后,所以心情低落。她笑道:“那道菜太费功夫,臣妾觉得皇上也不一定爱吃,就没您送。皇上要是想吃,明日就让小厨房做。”
    康熙未置是否,而是问道:“怎么费功夫了?”
    佟宝珠用湿手巾擦着手说:“银芽就是绿豆芽。挑粗细均匀的绿豆芽,两端剪了,用银针把肉浆穿进去。这道菜太娇嫩不能炒太久。穿好的银芽放在笊篱里,用滚烫的花椒油一遍遍的浇,最后在锅里迅速翻炒一下就出锅。”
    “听上去很简单。”康熙道。
    “一大盆子绿豆芽,才能挑出一小撮能用的;瘦肉也要剁很久,才能剁成浆糊状,还有浇油的火候,也要把握好,要保证每一根都浇上,还不能浇的太过,否则豆芽就蔫了,口感不好。吃到嘴里,感觉很脆,却是入口即化,这样的才行。”
    佟宝珠笑道:“臣妾是考虑着皇祖母牙口不好,想吃肉,想吃脆的,又不担心不好克化,才想的这道菜。皇上牙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干嘛还惦着这个菜呀。净给人添麻烦。一盘子菜,十来个人,忙活半天。”
    康熙拉了椅子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膝盖,笑道:“朕没想着吃,就是问问。刚才用膳的时候,想到了皇祖母,就想起她吃贵妃做的镶银芽了,苏姑姑说,只要有镶银芽,皇祖母能吃半盘子。”
    佟宝珠道:“这会儿皇祖母正在吃镶银芽呢。”
    “嗯?”康熙抬眸去看她的眼睛。
    “臣妾跟您讲过的,您忘了?您是不是把臣妾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佟宝珠为了表示自己在生气,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时间不是流动的,发生过的事,不等于消失了。此时的康熙二十六年冬天,皇祖母一边吃着臣妾做的镶银芽,一边想着自己真有福气,不但得孙儿孝敬,还得孙媳妇孝敬。只是现在的我们,没有在那里罢了。假如我们能够穿越时空,我们就能和皇祖母一起吃。”
    康熙拍了拍她的膝盖笑道:“朕还真是忘了。”解释道,“朕的事太多了嘛。”接着又说道,“前些天,朕去看望外祖母,她很开心。拉着朕的手,再三叮嘱朕一定要对珠珠好。”
    佟宝珠:“……”佟家那么爱讲规矩,不可能在皇上面前称呼她为珠珠。她额娘在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还称呼‘娘娘’呢。
    康熙:“外祖母很瘦,看得出来是强撑着。朕估计她没多少时日了,生老病死乃是常态,贵妃不要太难过。按贵妃的说法,康熙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一日的上午,朕正同外祖母在一起。”
    佟宝珠看了眼立在旁边的容嬷嬷,又看一会儿康熙,迟疑地问:“祖母是不是已经不在世了?”
    如果只是病重,他不会绕这么大的圈子,才同她讲述这件事。
    第166章 心术
    十月初的夜晚, 有些微微的凉意。
    康熙摸了摸佟宝珠的手,又软又热乎。他这才意识到刚刚用过膳,自然是暖和的。
    再看她的眼神,没有惊慌, 也没有悲伤。平静得, 仿佛是在问, 今晚他会不会宿在这里。
    没有别的, 只是在等他的答案。
    他用的这个“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之法, 果然很好!
    康熙点了点头,然后突然笑了:“用贵妃的话说, 这是好事。与其缠绵病榻受罪,不如早登极乐, 才是福气。”
    真的是祖母过世了啊!佟宝珠稍怔了一下,抽出手,捶他的肩膀:“是好事,你也不能笑啊!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你盼着佟佳氏倒下呢。”紧接着又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我们的思想。我们即使不伤心, 也要表现出伤心才行。”
    亲人去世了,怎么会不伤心呢!这些说词,只是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罢了。真正的不伤心,需要时间去治疗。
    不过,她确实是不伤心, 顶多是有些伤感。她没见过佟家的老太太, 也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在容嬷嬷只言片语中, 大概能猜到, 应该是一个性情温和而又极具生活智慧的妇人。
    康熙看佟宝珠真的没太难过,便放心了。同她解释,早在半月前,老太太便去了,佟家人一直瞒着,如今被人参奏,瞒不下去了。
    佟宝珠握着他的手指,不安地问:“皇上让瞒的?”
    “那是自然。没有朕发话,舅父有再大的胆子,也没胆量做欺君罔上之事。那是他的额娘,但也是朕的外祖母。朕是担心你伤心难过,动了胎气,所以让瞒着。贵妃如此能想的开,朕就放心了,明日就让他们准备发丧事宜。”
    容嬷嬷吓得里面的衣服都湿了,佟家做的这件事,论公论私都是罪不可恕。二老爷赌万岁爷的心意,赌万岁爷知道了也不会重责。可君心难测,哪里会被人轻易就琢磨透了。
    听到这里才稳着神,二老爷到底还是赌对了。
    佟宝珠倒没去想康熙说的话可否属实,她想的是佟家最担心的事:“臣妾的大伯父和阿玛都要卸官回家丁忧的吧?”
    “按礼制,丁忧三年。也有例外……”康熙的话还没说话,佟宝珠说:“就让他们依礼制丁忧。”
    她知道例外是什么,那就是‘夺情’,是皇帝表示离不开某人,执意要留下对方继续为官。
    康熙以“孝”治天下,亲政以来,只对一位官员施过‘夺情’,是福建总督姚启圣,那时候正值郑经侵扰沿海,准备对台岛作战的特殊时期。
    人家依仗的是自身的实力,而不是皇上的恩情。是恩情就有消耗怠尽的时候,何况是帝王的恩情。
    佟宝珠又说:“他们肯定也想尽尽孝心,皇上就成全他们吧。”
    康熙道:“此事以后再议。出丧日,朕准备亲临,明日先让老四和老七去佟府帮助治丧。这是家事,就不让太子去了。”
    佟宝珠点点头。接着拍了拍康熙的手背,笑道:“皇上别难过。祖母离世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外孙和孙女,只要我们好好的。祖母在天有灵,也会很开心的。我们伤心得不能自已,她也该伤心了。”
    康熙笑道:“朕没难过。”转话道,“贵妃早些歇息,那边还有很多折子等着批,朕今晚就不过来了。明日再来看你。”接着又对容嬷嬷叮嘱,“照顾好皇贵妃。”
    虽然康熙再三说,不用起身了,佟宝珠依旧站了起来,搭着容嬷嬷的手走出殿门,站在廊檐下看着他绕过影壁,看不见身影了才回屋。
    很多事都是越谈越伤感,不去想它,也就罢了。容嬷嬷没等佟宝珠问佟家的事,就转去了别的话题:“娘娘,五阿哥出宫了。这事您知道吗?”
    佟宝珠坐在西次间的塌上,才应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容嬷嬷拿了个引枕放在她背后,“说是今儿早上走的。方才您和万岁爷用膳的时候,宜妃来了,被黄忠挡在了外面。她来说的就是这事儿。”
    “她还说什么了?”佟宝珠问。
    说话的时候,在容嬷嬷的扶持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式半躺半靠在引枕上。当初她安慰别的孕妇时,说的很轻松。说什么孩子很健康,不要多想,不要老坐着什么的。轮到自己了,每日都在瞎想。她总觉得,自己坐的舒服,孩子在肚子里也会舒服一些。
    为此,总是不想站着。
    “宜妃想让您派人,把五阿哥追回来呢。说是天越来越冷,若是实在想出去,可以等着明年春天。”容嬷嬷笑道,“黄忠已经帮您回绝了,指点她去求万岁爷或是太后。”
    佟宝珠叹了口气:“五阿哥不打招呼就离开,就是铁了心的要走,还追什么呀。”转念又想到,她是知道五阿哥的心理年龄,远不止十二岁才如此放心。若是换成四阿哥或是七阿哥和八阿哥,她也一样是想让人追回来。
    容嬷嬷又笑:“娘娘猜出来五阿哥没向宜妃告别了?”
    “他若是去告别,他就走不掉。”
    佟宝珠又叹了口气,“本宫还想着过几日,等皇上的气消了,把五阿哥唤过来给他说声谢谢呢。还有太子。他们顶着受责帮助本宫,本宫连句道谢的话还没有机会说。”
    提起这件事,就觉得心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想着出城了:“你别看皇上表现得跟没什么事似的,其实心里气着呢。他若是真没生气,他就会主动和本宫谈起昨天的事了,直到现在,他都一句没问。”
    容嬷嬷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特别想知道!但娘娘不说,她不敢主动问。万岁爷交待了,不让问。
    她笑道:“娘娘不用惦记五阿哥了,万岁爷已经替您向五阿哥说过感谢的话了。”
    “嗯?”佟宝珠有点不大相信,“皇上不责骂五阿哥就算是不错了,还能说谢的话?”她可是知道,康熙平时看着脾气好,其实是个性格暴躁的,一旦不控制情绪,骂起人来,能把人骂得抬不起头。
    面对这些孩子们,他经常不控制情绪。
    太子都被他骂怕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对太子的行为感到意外,昨日进承乾宫的时候,那是鼓了多大的勇气。
    “万岁爷打着您的名号,写了封感谢的信,让奴才送给了五阿哥。”提到这件事,容嬷嬷很开心。她不在承乾宫的这两年,万岁爷和娘娘的关系比前些年亲厚了许多。
    佟宝珠:“……”那个大猪蹄子什么时候学会了屈尊纡贵,去揣磨嫔妃们的心思。
    当她听了容嬷嬷说了信里的内容后,对‘我们只管努力生活,剩下的就交给上天来安排吧‘这句话更是意外。
    仿佛是她自己说给五阿哥的话。
    康熙对她这么了解了吗?知道她在想什么。
    佟宝珠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也不知五阿哥有没有发现,那信不是本宫写的。”接着又道,“本宫一向称呼他们为阿哥,从未用过老四老五这样的称呼。”
    容嬷嬷笑道:“发现了更好,他们就知道万岁爷有多为娘娘着想了。”
    佟宝珠笑了笑,没再接话。他这是故意如此呢,就知道容嬷嬷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向她提起此事。
    帝王心术呀,若是想算计一个人,真是一算一个准。
    康熙回到乾清宫,拿出压了三天的弹劾奏呈,吩咐梁九功:“把托合齐给朕叫过来,随后再叫佟国维。”
    托合齐是内务府广善库司库,虽然只是五品官,因掌着内务府的银库这项极重的差事,再加上是十二阿哥的舅父,比一般的三品官在朝中都得脸。
    佟家隐瞒丧事不报,不是他最先知道的,是别人托他上的奏呈。折子上了三天,皇上迟迟不发话,他越来越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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