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馥看着这个留小胡子的男人,温和笑道:“孙先生不必再送了。军费也不必送。”
    孙尚谦气喘嘘嘘,依旧是一双不讨人喜欢的老鼠眼,转来转去,却最终迎上了宁馥的目光。
    他有些尴尬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宁馥。
    “我和你们一起走……行不?”
    是他自己写的的生死状。
    孙先生自诩文化人,字写得也齐整,只是落款处又改回了他那个土了吧唧的本名,“孙上签”。
    战事吃紧,松涂县告危,相好的收拾细软,说要和他往内陆跑。
    他听说白马寨下山了。
    鬼使神差地,他不想走了。
    这一辈子浑浑噩噩怂着过来,他突然想干一件男人该干的事。
    宁馥盯着他看了几眼,收起那张纸。
    “那就跟上吧。”
    孙上签并入队尾。
    队伍过江。
    怒江的波涛汹涌拍击着江岸,而他们通过的吊桥,就是这天堑之前,唯一的退路。
    华轩拔刀而出,斩断了吊桥的绳索。
    那吊桥摔入江中,瞬间便被江水吞没,隔着重重雾气,不见踪影。
    只有江水怒号,隔空传来隆隆炮响。
    宁馥向众人道:“走吧。”
    ***
    将来,这个民族或许还会忘记战争的痛苦,或许依然会有人为了私利背弃国家,为了偷生叛离人民。
    但这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民族。
    因为这个民族,总还是有一批人,在穷的时候不抛弃她,在弱的时候不鄙视她。
    为她一掷生死,为她浴血拼杀。
    为她知不可为而为,为她虽千万人而往。
    哪怕这些人,曾经受尽这时代的折磨,命运的捉弄,哪怕他们抱怨过世道不公,痛恨这命如草芥。
    却还是为了这个民族,为了眼下,正在受苦的,糟糕的国家,抛弃了自己的爱情和前途,抛弃了他们好不容易偷来的一片安宁,毅然决然地——
    将自己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化用自《战争与和平》
    第152章 重振河山(18)
    “现在我们进入的布展区域,讲述了八十年前由土匪所转化的抗日武装力量,也是在天门山一战中浴血不退的混编第十八团的前身。”
    博物馆中空调开的很足,凉飕飕的。
    游览者三三两两地跟着解说员走进那个展厅。
    “这里,就是混编第十八团前身,白马寨的微缩还原场景。”
    “大家可以看到,这里是白马寨的校场,也是最早一批混编第十八团官兵进行军事训练,转化为正规武装部队的地方。”
    “早期,他们没有木仓支,没有火炮,训练所用的武器基本都是冷兵器。”
    “但就是在这样简陋而艰难的条件下,训练出了一批刚强无畏,战斗力惊人的战士。”
    解说员走到微缩场景边的照片墙。
    “潘大刚,1944年随白马寨远征缅甸,猎户出身的他作为狙击手,仅天门山一役,毙敌二十余人,击伤数十人。后任第十八团侦察营营长,屡立战功。”
    有人惊讶地指着照片墙上的一张图片。
    “好厉害啊!那个时候的箭竟然能射这么深!”
    “我靠,牛批!这是那个潘营长射的么!”
    两个初中男生咋咋呼呼地惊叹。
    他们对战争的残酷尚且没有概念,只顾着研究那些陈列在展柜里,上个世纪的各式军用武器。
    黑白照片中是一段粗壮的树干。
    箭头深入树中,只余一段箭尾在外。
    解说员听见了两个人的声音。
    “潘大刚是白马寨中有名的神箭手,但这一箭并不是他留下的纪念。”
    “这一箭,属于我们接下来要向大家介绍的一个人。”
    “可以说,是她一力促成了白马寨入缅远征,是她在此后酷烈的滇缅战场上周旋各方,为整编第十八团争取物资、争取支援,争取战机。”
    解说员的声音中蕴含着一股深沉的感情。
    “也是她,奠定了这支英雄部队的精神根基。”
    “她叫宁馥。”
    ***
    宁舒英站在一副黑白照片前,她怔楞着,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
    照片里是两个女孩。
    她们站得不近,但都专注地望向镜头。
    肢体语言说明当时的她们相互并不亲近,但却都向着镜头露出了笑容。
    一个女孩手握马鞭,另一个女孩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的医药箱。
    “诶,看什么这么入神?”
    一起来的同学好奇地凑过来,目光也落在相片上。
    对方看看她,又看看照片,颇有些惊讶地嚷道:“舒英,照片里这人长得和你好像啊!”
    她的声音太大,招来解说员不满的一瞥。
    “下面,让我们走入这位英雄人物的传奇一生。”
    话音一落,展厅内的灯光也跟着暗下来。
    大屏幕上,播放起视频。
    现代的纪念展馆,已经开始使用多种声光电技术,环绕的声音,让人如身临其境。
    屏幕发出的荧光,映照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
    影像资料是模糊的。
    高清的放映技术让屏幕中的颗粒更加明显。
    流民挑着担蹒跚前行,前面是儿女,后面就是全部家当。
    士兵们在战壕中交谈,抽烟。
    行军队伍中的骡马嚼着草料。
    鸟群一般的飞机从惨白的天空中掠过,然后无数黑点从空中落下。
    ——在地面炸开一片火雨。
    这样的画面,大家在电视上、在电影里,在无数爱国主义教育的课程ppt中都已经看过无数回了。
    仿佛千篇一律,确实不能吸引多少注意力。
    也不能怪他们。
    他们不是不知疾苦,不是缺乏同理心,他们有自己的问题,自己的愁绪。
    只是生在和平年代,老电影式的战争的画面带来的冲击,远不及他们现实生活中考试成绩的压力和请传奇的烦恼。
    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懂的。
    只有宁舒英,站在人群之中,目光怔怔。
    她……她经历过。
    无数次,这样的画面,她身在其中。
    她曾经一路颠沛,从整个国家版图的东北,流落到西南;
    她也曾在战火中四下奔逃……
    然后,终于拿起木仓,挺身向前。
    “白马山寨中的土匪,在一次次诉苦大会中蜕变为被苦难凝聚的兄弟,在一堂堂‘思政’课中,思想被燎原的星火点燃。”
    “而这位‘白马夫人’的故事和传奇,时至今日,依然在松涂县的老百姓之间,口口相传。”
    “……宁馥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在白马山的匪寨之中,组建起了由精锐力量组成的侦查排和战地急救班,也就是整编第十八团独立侦察营和战地医疗班的前身。在死守2201高地的战斗中,敌人对整个高地倾泻了上百吨的火炮和弹药,在这种近乎毁灭式的轰炸中,混编第十八团坚守阵地到了最后一刻,成功击退敌军的进攻十余次。”
    “在惨烈的战斗中,十八团的医疗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们用担架抢救伤员,担架不够,就用抬、背的方式转移受伤的战士。他们用有限的条件和资源,最大限度地去拯救士兵的生命。
    天门山一役,十八团医疗班十名战士,他们训练有素、高效镇定,救护了全团上百名伤员,极大地保存了有生战斗力量,为这场战役的胜利和第十八团建制的留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同时,医疗班也配备防身用手木仓。在宁馥对医疗班的训练要求中就有一条,——‘既是医生,也是战士。’”
    “他们一边救护伤员,一边击毙敌人,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刻,面对敌军搜山的一个分队,为了保证隐蔽着伤员的临时战地救护所不被发现,六名医疗班成员毅然出击,分头行动,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引开了敌军,保全了藏有伤员的救护所。”
    “他们中,有曾经的江湖游医,也有留洋归来的高材生,还有两名年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这六名医疗班成员且战且退,最终在子弹耗尽的情况下誓死不降,跳下山崖。”
    宁馥的贡献,不仅在于带出了一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抗日队伍,也在于她带来了先进的战地救护理念,科学的战地救护方法,更在于……她在一群人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信仰”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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