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年曾说过,生辰时要送我一幅画的。”徐晏说话声音很含糊,但她离得近,还是听清楚了。他又问,“颜颜,画在哪里呢?”
    他衣襟上的酒气很清晰,虽别开了头,还是一刻不停地闯入她的鼻息间。
    顾令颜皱了皱眉头,淡声道:“本来画好了想送的,后来想了想,还是烧了。”
    雨滴沿着亭檐飞速下落,形成了一道一道的线。徐晏的面容僵了半晌,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等渐渐回过神后,问:“烧了?”这一声很轻,近似于呢喃。
    “烧了啊。”顾令颜点了点头,看了眼刚才被雨水淋过后湿漉漉的手,想掏出帕子来擦拭一下,又想起自己随身带的帕子刚才已经给了徐晏。
    手上的感觉很不舒服,且还有些冷,顾令颜用力甩了几下,才觉得好受了些。
    徐晏呼吸急促了起来,软着声音问:“再送我一幅好不好?”连着声音,都夹带起了委屈,让人听了竟是觉得有些不忍心。
    顾令颜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颜颜,你去年说好了要给崇政殿前的庭院画一幅的。”徐晏想要去拉她的衣袖,快要触碰到时,又怯怯的收了回去,“送我一幅吧,让我去辽西的时候带着。”
    他声音沉闷,眼尾泛红,站在那像一只失踪的小兽。
    “殿下生辰时,并不缺礼物的。”顾令颜没应下,只偏头看着他,“我烧那幅画时,心里只当已经送给过殿下了,至于到底收没收到,那就是殿下的事了。”
    徐晏又低着头,小声嘀咕:“你以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偶有一两滴水珠顺着屋檐滑落,弯月也从云层里冒出了头。顾令颜转回头看了眼,轻声说:“雨小了,回去吧。”
    说罢,她率先往外走去。下了好一阵的雨,因池边的路许久未曾修葺过,有不少小水坑横在路中央。若是一脚踩下去,必定要溅得满身都是水珠。
    顾令颜小心翼翼地拎着裙摆,绣鞋轻点,避开那些水坑。然而池边的灯已经熄了不少,偶有几盏还亮着的,也已经是黯淡不已,火苗在灯盏中飘摇,几乎是下一瞬就要熄灭了。
    徐晏跟着她身后亦步亦趋,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
    “颜颜,注意看路。”徐晏在她快要踩上一个水坑时,又出声提醒了句。
    顾令颜本已经看到了那个水坑,正要避开时,却被他这声音给一搅和,顿时方寸大乱。身形不稳的落下了步子,还是踩到了一些水坑,将鞋后跟给溅湿了些。
    她有些烦乱的回头,瞪了身后那人一眼:“殿下让我注意看路,你在我后面将光都给挡住了,我怎么看路?”
    徐晏身形高大,影子拖得老长,本就遮住了她面前的一片光亮,让她看不清地上的路。
    再这么跟个老媪似的催促,更是让她走不了路。
    徐晏被这么一瞪,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住了她的光。顿了片刻后,便往旁边让开了一步,随后问她:“可以了吗?”
    顾令颜没理会他,已经转过身提着裙子走远了。
    俩人进宴饮的花园时,正好撞上众人送嫁到门口回来。
    有几个小娘子走得慢些,还没进花园。便是这么慢了一步,却正好瞧见顾令颜绷着脸走在前面,而太子则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似乎怕被落下了般。
    第61章 整张脸都像僵住了般……
    直到那两道身影进了花园, 鹅黄色的长裙擦着月洞门而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阵浅淡的馨香。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怔忡的看着前方垂挂着绿萝的月洞门, 眼中溢满了不可置信,有一人随后捂着心口,喃喃道:“这、我可是眼花了不成?是太子殿下跟在顾令颜身后进去了?”
    一想到刚才顾令颜那冷淡神色, 再配上太子低眉敛目的神色,她同喝醉了酒一般的恍惚,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可是太子吃错药了?明明、明明不该如此的呀!
    “应当是没有的。”一个着绿衫的少女转头瞥了眼, 朝着花园踱着步子走, “就算是你眼睛有问题, 难道还能咱们一块看错了?”
    先前说话的少女怒道:“你!你会不会说话的?”
    绿衫少女已经进了月洞门, 懒洋洋道:“不会啊,怎么着?”
    她迈着摇曳的步子缓缓往前走着, 不大一会就走远了,再隔了几株茂密桃树, 那身姿便愈发的瞧不真切。
    最开始说话的少女火气直往上冒,涨红了脸却没处发泄, 眼眶都红了一圈:“她贯会嚣张!顾令颜都没她那个猖狂劲。”
    旁边几人跟着一块安抚她, 温声说:“他们谢家人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那些世家一直都瞧不上咱们这些寒门, 你下次少跟她说两句就行了,别搭理她。”
    几人一块咒骂了几句, 又转回去聊起了刚才瞧见的事。
    一直到进了花园后,看到太子手里拿着个剥好的橘子递给顾令颜,方才略停歇了片刻。
    顾令颜进了扫视了一圈后,没瞧见顾容华等人的身影, 便找了处僻静的位置坐了。本打算坐着歇息一会,多半就到了回去的时辰,哪料到徐晏竟是跟了上来。
    “殿下不能自己找个地方坐么?”顾令颜侧过头看他,皱着眉问,“此处女眷多,殿下在这,恐怕不合适吧?”
    被她这么说,徐晏倒是面色如常,动作顺畅的从桌案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别处人太多了些,不大习惯,就这里人少了。”
    他不喜人多嘈杂的场合,顾令颜一直都知道,幼时的元日宴,还会偷偷拉着他从筵席上跑出去,到海池边上解闷。
    顾令颜向后靠了靠,略思索后,又往旁边挪动了一下,淡声道:“我以为,我同殿下之间,还是应该避嫌才是。”
    “嗯。”徐晏轻应了一声,抬首望着她,随后将自己手里已经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还挺甜的。”他找人问过了,她虽不爱吃那些甜腻的糕点,却喜欢这些果子的甜味。
    顾令颜一阵气血上涌,勉强压下心头的那阵愠怒,咬着牙说:“既然这么甜,那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似是早就料到了会被拒绝的结局,徐晏扯着唇角笑了笑,将橘子收了回去。动作流畅极了,倒是没有一点尴尬的样子。
    聚在不远处看着的几人惊掉了下巴,哆哆嗦嗦道:“我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呀。”
    按照大家从前的认知,分明该是顾令颜围着太子转才对。
    “咱们从前,没得罪过顾令颜吧?”有人颤着声问了句,面上神色带着点后怕,手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旁边那人仔细回想了番,心跳如擂鼓般疯狂敲打着,整个身躯要承受不住这样的颤动,最后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没有吧?咱们又不像白源那伙人那样嘴碎,什么话都喜欢往外讲,还爱说人坏话。”
    几人逐渐放下了心来:“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送嫁的队伍也已经出了豫章郡公府的门远去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开始散去。先前人声鼎沸的花园也没了之前的那阵热闹劲。
    顾令颜在心底盘算着归家的时辰,面前却又突然出现了一个石青色的汝窑小碟,上面摆着整整齐齐的橘瓣。
    “我替你分好了。”徐晏冲着她笑,眼中似盛着万千星辰,“我怕你不想一瓣一瓣分开,才不吃的。”
    对着他盈满了笑意的眼眸,却又发不出火气来。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还停在面前,修长的手指间端着个瓷碟,一动也不曾动。
    顾令颜忽然就觉得自己顿悟了。
    她将视线从那瓷碟里一瓣一瓣的橘子上挪开,转过头,深深凝望进了徐晏的眉眼里,真诚道:“从前的事,是我错了。不该非要逼着殿下接受我的好意,明明殿下是不喜欢的,还硬生生被我逼成那样。”
    “可殿下,也没必要这样报复吧?”
    她眨了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他。他这是一定要将他经历过的那些,都加注在她身上一遍么?
    徐晏心口一下子便被瘀滞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收拢,渐渐握成了拳:“颜颜,我没有这个想法。”
    人愈发的少了,顾令颜放眼眺望过去,已经瞧见了顾若兰的身影。她站起身理了会衣衫,动作轻柔缓慢,仿佛一张无暇的美人图。
    将衣摆和披帛都整理好后,她又捋了捋佩玉,随后莲步轻移,径直朝着前面那株老槐树走去。
    徐晏握着那碟子橘瓣,就那么僵在那,指尖紧紧扣着边缘,指节泛白。
    待看着顾令颜同身旁人说笑着,往月洞门的方向而去了,他才将碟子收了回来,摆在面前的案几上。
    凝了片刻后,徐晏拿起一个橘瓣,缓缓送入口中。
    味道很甜,汁水很充足,是他一向喜欢的甜。
    可却又味同嚼蜡。
    不知过了多久,徐晏才将那一小碟里的橘瓣吃完,直至最后,却觉这橘子不是甜的,分明充满了苦涩。
    豫章郡公府离顾家不远不近,甫一上车,顾令颜便阖上了眼。
    然而还没等她睡着,甚至车马尚未开始行驶,车窗便被人给轻轻扣响。
    顾令颜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斜眼朝外瞥了过去。只这么轻飘飘一眼,她那点子睡意霎时间便无影无踪。
    “殿下这是做什么?”顾令颜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看向车窗外那人,指尖轻轻扣着窗沿。
    徐晏骑在马上,是俯着身子看她的,容色淡然无波,只道:“天色有些晚了,宫门已经落钥,我怕是回不去东宫了。”
    顾令颜不太明白他说这话是何意,只懵懵的点了点头:“哦。”
    那双鹿眸就这么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夜间的星子映了进去,当中像盛着一汪湖泊。让人只消瞥一眼,便几乎要沉溺于其中。
    徐晏喉头滚动了番,压低了声音:“我回不去了。”
    顾令颜仍是那么抬首看着,半趴在窗沿上,原本梳的好好的垂髫分肖髻散乱了些许。有几绺发丝垂在鬓边,遮住了她的红珊瑚耳坠子。
    “嗯?”顾令颜缓缓眨了下眼睛,蹙着眉头说,“那该如何呢?”
    她有些想不明白,太子回不去东宫,同她有何干系,竟还要跑到她这儿来,专门敲窗说一遍。
    可就算是说了,她也没法子让宫门大半夜的给他打开。
    徐晏单手握着缰绳,勾唇笑了一下:“我回不了东宫,今晚没地方住。只是有些东西要去问师傅,恰好与你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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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贵妃手里翻着书卷,一旁的九连枝灯点满了烛火,微微摇曳着。
    灯火晃动了一下,比先前略黯淡了些。朱贵妃将书卷放下,召婢女过来剪灯花,随后问道:“三郎呢,可回来呢?”
    锦宁给她添了盏茶,温声回道:“没呢,奴婢刚让人去问过了,今日下了雨,当时在豫章郡公府上杯困了会。如今宫门已落钥,却不好派人去问了。”
    “算了。”朱贵妃揉了揉眉心,轻声说,“这么大个人了,总能找着地方住的,不必管他了。”
    锦宁掩唇一笑:“娘子明明是担心殿下的,却总是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来。”
    朱贵妃瞪她一眼,拿指尖抵了抵锦宁的额头:“就你会说!一天少说两句话,能把你怎么样?”
    锦宁急忙捂着额头,通呼了一声:“娘子惯会欺负我。”待先前剪灯花的那宫女下去后,她低声说,“婢子今日带着人洒扫库房,看那副十二树花钗的色泽不如从前了,娘子可要拿去找匠人重新……”
    “不必。”朱贵妃淡声说,“扔了吧,看着心烦,还有那套祎衣也扔了。”正待继续说话时,殿外忽而便响起了阵脚步声。
    一身着绯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款款步入,其蓄着短须,身形高大,器宇轩昂,只是腰腹间难免有着发福的痕迹。至殿中铺就的绛色地衣上站定后,他微微笑了一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圣人!”朱贵妃急忙命人收起画卷,起身提着裙摆下来迎,“怎么这么晚了过来?”
    徐遂伸手将她搀扶住,温声说:“刚批阅完奏章,便想着过来你这看看,哪想到你竟还没睡。”
    “我记得石美人的宫室,离此处也不算远。”朱贵妃勾出一个浅笑来,眸中笑意盈盈。
    石美人是近来宫里的新宠,是一个世家送上来的旁支表姑娘,这几个月颇受皇帝偏宠。
    徐遂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这是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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