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作画用的绢帛。”朱良济笑了一声,眼中溢出来几分光,“彤娘让我帮忙送来的,我恰好来,就顺便带着了。”
    徐晏垂在身侧的手掌倏尔握紧,缓缓走下台阶,看向了朱良济。
    他身量略高些,此刻俩人虽都站在青石地面上,但他的视线却还是略向下的。
    “孤依稀记得,你从前同顾证要好?”徐晏哑着嗓子问,竭力克制住自己眼底的阴翳,脸上尽量显出平和之色。
    朱良济愣了一愣,随后颔首:“是,我从前同顾三要好,只是他去了河西,过来便只能找李家阿兄了。”
    他和顾证差不多年纪,自幼相识。顾许顾诀年长许多,从小就懒得带他们玩,顾谚又小了几岁,说不上什么话。
    徐晏凝着他看了许久,朱良济有些摸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在太子凌厉的目光下软了脚。
    良久,徐晏淡声道:“顾证已经去了河西,你既然同他要好,怎么不同他一块去?”才刚刚送走一个沈定邦,转眼竟又来了个朱良济。
    也是他看走了眼,没想到他这表弟,还藏了这能耐。
    沉默半晌,朱良济忽而对着他郑重行了一礼:“殿下说的是,我确实不该在此虚度光阴。此次远征高句丽,敢问殿下可要去?可否带上我?”
    徐晏皱紧了眉头,一阵烦躁感袭了上来,未曾答话,径直转过身走了。
    回东宫后,侍从已经在崇政殿摆好了膳食,只等他回来用膳。
    正要用膳,殿门被轻轻扣响,万兴在外面恭声道:“殿下,程先生一行人来了。”
    才刚刚净手完毕,面前的汤羹还未曾用上一口,徐晏皱了皱眉,将人唤了进来,随口问道:“可用过午食了?”
    “用……”程滨齐张了张口,然而话还没说完,胳膊肘却被人给捅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却见得旁边的王毓民笑道:“回殿下话,圣人方才传了旨意出来,臣等刚处理完政务,还未曾用过午食。”
    徐晏让几人坐下一块用,挑着眉看过去,手里搅动着自己碗中的馎饦,示意几人先行开口。
    程滨齐拿食箸往胡饼上涂了些羊肉,沉声道:“殿下,圣人刚刚传诏要在长安和东都招募兵士,又令诏从吴、越、楚三地调集水师,不日将要远征高句丽。”
    徐晏往馎饦汤里撒了一小撮胡荽,想起前些日子高句丽不断扰边,连过年时都未曾停歇,沉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
    “此次东征,正是练兵的好时机,殿下当要早做决断!”王毓民躬身行了一礼,急切道,“唯有手中有兵权,殿下的位置,方能稳固。”
    徐晏将汤匙扔下,揉了揉眉心:“孤知道。”
    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无论是朝中世家还是诸王、抑或是他这个太子,唯有手里有兵的,才能有所依仗。有几个老牌世家虽绵延数百年,然而早就忘了最初安身立命的东西,成日只懂吟弄风月。
    身上虽还带着从前的一股子傲气,然而谁都知道不过是徒有虚名。
    本朝太子手中可掌握的权力,可谓是历朝历代太子中最少的。再加上当今皇帝做太子时曾动过逼宫的念头,在立储之初,就对东宫严防死守。
    “这时节,并不是发兵的好时机。”徐晏皱着眉头,将身子倚靠在了凭几上,“已经是春日,等兵士募集好了往涿郡去时,就快要入夏了。”
    “走陆路容易生疫病,走水路多风浪,也不太平。”
    众人皆沉默下来。
    此时并不是征战辽东的最好时机,绿水天险横跨高句丽境内。要想攻打高句丽王城平城,要么横渡绿水,要么是走海路。
    若是冬日发兵,还能趁着绿水结冰之际直接踏冰过去,连船都直接省了。
    程滨齐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陛下圣意已决,还对哥舒将军说,今年定要在平城下耀兵。”
    “且看看再说。”徐晏没立刻应承下来。他是想练兵不假,但却不想直接将人给练没了,更不情愿带着无数人过去,最后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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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审这段时日难得跟郑青安统一了战线,每日劝着皇帝先别忙着发兵,好歹等到了夏末,天气转凉的时候再出兵。
    郑青安本就不赞成发兵高句丽,上一回虽被皇帝给骂了回去,但过了这么久,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眼见着顾审居然也跟他一块劝着,便趁了下朝的时候走到旁边去,斜眼问道:“哟,顾侍中怎么转性啦?从前不是还骂过我,怎么说我来着?现在这样子,顾侍中是在高句丽找着了自己失散已久的谁了?”
    顾审从前被郑青安逼急了,曾骂过他是高句丽人养的,故而才左右维护、不情愿同高句丽开战。
    郑青安的生母是新罗婢,他父亲没有嫡子,后来唯一的庶子也夭亡了,才认了他回去。
    新罗三十多年前被大齐联合百济剿灭,在此之前一直是高句丽附庸,攻打大齐、阴奉阳违的事一样没少过。因着这个缘故,新罗人在大齐的名声,一向不大好。
    “此一时彼一时。”顾审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与你的谏言到底不同,还是离远些好,免得被人给误会了。”
    说着,他又往旁边站开了些,疾步往前走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郑青安暗地里啐了一口,轻声哼道:“这老货!”
    朝中虽有不少反对的人,然支持此刻发兵的却也占了不少。
    大朝会上,兵部侍郎道发兵高句丽传闻已久,且圣人已经下了旨意,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直接说到了皇帝心坎里去。
    小半个月后,几地的兵士便已经募集齐了,一同往涿郡进发。
    “你不是说要去高句丽,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不去?”朱贵妃落下一枚黑子,挑眉看了眼对面的人。
    徐晏手中执着白子摩挲,片刻后道:“时机不对。”
    朱贵妃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摇头道:“要是这次真的攻下来了,你以后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难。”徐晏落下白子,声音低沉。
    朱贵妃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后转了话题:“三郎,我听彤娘说起,顾家已经在给颜颜相看人家了。”
    她声音轻柔说着,眼睛虽看着棋盘,余光却不住地往徐晏身上瞟。
    朱修彤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但她却记了下来,便是要故意说给徐晏听的,想看看他的反应。
    然而徐晏却没答话,神色自若的往棋盘上落子。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抬起眼眸说:“是么?”声音凉成了一片,光是在一旁听着,便能觉出无限的寒意来。
    第64章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
    此后徐晏再没说过话, 紧抿着唇,面容浅淡而又迅速的落子,一局棋结束的时间, 比往常快了一倍。
    因殿内颇为安静,即便是坐在对面的朱贵妃,也感受到了他急速加快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在心底盘算着这相看的人家会是谁,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个他不知道的?
    想着想着,徐晏心里便慌乱了起来, 面上一下子就像布了层阴霾一般, 让人瞧上一眼都生出几分惧意。
    心里想着事, 落子时便是方寸大乱, 徐晏最后投了子, 道:“阿娘,我输了。”
    “你心不静。”朱贵妃轻叹了一声, 俯首将棋子一个一个的拂进棋篓里,指尖忍不住带了些颤抖, “他也到底是老了。”
    徐晏低垂着头哂笑了一声,何止是因为老了?
    年少时便是刚愎自用, 否则也不会一意孤行惹了先帝猜忌, 而后几经废立才收敛了些许。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又年纪渐长, 当然不会将别人的话放在眼里。
    将棋盘收拾完,俩人用过饭后, 徐晏便起身要回东宫去。
    “还有些政务没处理完,我便先回去了。”他轻声道了一句,“还约了顾许未正过来。”
    朱贵妃坐在那没动,偏过头扫了他一眼, 淡声道:“去吧。”她眉眼间溢了些疲态,连眼皮都懒怠掀起。
    待人走了,锦宁手里捧着份名单上前,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娘子,这是今日过来选驸马的儿郎名单,请娘子过目。”
    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名字,具是长安城中世家子弟,甚至还有从附近郭县而来的人。
    朱贵妃只偏头用那双凤目一扫,忍不住嗤笑:“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圣人自己定夺不就行了。”靠在榻上顿了片刻,她又忍不住想着,若是她的六娘还在,也到了择婿的时候了。
    锦宁笑了声,没说什么,心里清楚她这会也只是再发泄怨气罢了,并非真的不打算操持这件事。
    朱贵妃凝着窗外庭院看了良久,忽而问道:“七娘人呢,一整日都没看见她,跑哪去了。”
    锦宁在一旁回道:“七娘今日出去玩了。娘子忘了,昨日圣人过来的时候,公主缠了圣人良久,说今日想要出去逛逛。说是听白家小娘子说,今日西市有几个胡商,又带了点新奇的玩意过来。”
    案几上茶盏里的茶水放久了,又被这一阵风给吹拂了许久,已经凉了下来。伺候在旁边的小宫女急忙上前来更换了茶水,换成了一杯龙眼茶。
    “娘子饮些龙眼水,下了一上午棋,对眼睛好。”锦宁温言细语地说着,就要把茶盏给递到面前去。
    朱贵妃却没接,瞥了那茶盏一眼后,皱着眉头说:“那白小娘子,是不是要给四郎做孺人的那个?”
    她依稀记得吴昭仪曾给她举荐过,想为其求得一个太子良娣的位置,她一直就没松过口。
    后来还带了人到她面前,却记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宁缓缓点了点头:“是,还是越王妃的堂妹呢。”
    “明日叫上阿吴和七娘八娘一块去麟德殿,让她们自个看着,我就不做这个多事的人了。”朱贵妃吩咐了一句后,又点了点额头说,“对了,总共是选几日来着?”
    殿门大敞着,阵阵清风顺着殿门和窗牖漏进来,竟是有那么些寒凉之感。
    “圣人的意思是,要选三日。”锦宁从旁拿了件披风给朱贵妃披上,柔着声音说,“娘子还是应当注意身体,总得为了以后打算,娘子说是也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贵妃倏尔就眉开眼笑了起来,斜睨身后的人一眼后,点头道了声是。
    她着实该好好将养着身体,皇帝早年内宠颇多,又仗着身子骨好胡作非为,年轻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几年已经愈发的不行了。
    不说远的,她至少要能熬过了皇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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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多情,梧桐树在东风吹拂下轻轻抖擞着枝叶,几只鸟雀停栖在枝头,发出了数声鸣叫。
    “今年这城里的人都少了好多。”朱修彤看着窗外的景色,轻声感慨了句。
    顾令颜俯趴在窗子上,垂眸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是如此,路上都没多少人。”
    片刻后,又道:“胡商也少了好多,我想买的东西都没买全乎。”这次的话语带上了些许的惋惜,耷拉着眉眼,只差要叹一口气了。
    虽说长安城行人少了许多,然而到底是西市,楼下络绎不绝的行人的说笑声、摊贩的叫卖声,仍旧是顺着敞开的窗子一刻不停的传了进来。
    顾令颜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面前小碗里的梅花汤饼,心里仍旧在惋惜没买到自己想买的东西。
    “等明日,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进宫玩呀?”朱修彤伸出手戳着对面的人,顺带眨了眨眼睛。
    顾令颜用汤饼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玩什么?”
    比起朱修彤三天两头的往宫里跑,识得宫里不少妃嫔公主,她这些时候除了些必要且人多的宴饮,已经极少往宫中去了。
    朱修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皱着眉头说:“倒也没什么,就是明日宫里应该挺热闹的……”
    话音未落,整幢屋子却忽然间震颤了一下,嘈杂的声音一部分顺着窗口,一部分从门口传过来。听着动静,似乎是楼下突然间闹了起来,男子的叫嚷声从窗口传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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