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剿平回鹘旧部叛乱之后,在外人眼里,武功鼎盛的公主封无可封,才破例得了“宁王”这个封号。
    如今,这样杀气腾腾的狠角色,正一身男装在诸多捉刀侍卫的簇拥下,由身披袈裟,态度恭敬的惠昙在边上伺候着,施施然走在云上寺的廊间。
    “本王近日晚上总是睡不好,想起年幼时本王那笃信佛法的祖母曾如是教诲‘若是心神不宁,则可念诵佛经’,本王不通梵语,想请几位云上寺的大德往府上住几日,不知师父可有人选推荐给本王?”李安然一边走,一边笑意盈盈地回头询问惠昙。
    惠昙听闻,沉默了一会道:“王爷有心向佛,自然是好事。若要说精通梵语及诸项经典,鄙寺之中,诸多僧人,却没有一个能越过荣枯上师。”
    李安然眉头一跳。
    那胡僧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四、五,似乎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模样,她先前以为他是个沙弥或者比丘,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阿阇梨。
    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她瞟了一眼主持,却见他满脸犹豫:“只是……”
    “只是荣枯上师最近恰逢自恣,寺中师兄弟对他多有责问,我等还没有下定论……”
    李安然问道:“何为‘自恣’?”
    惠昙恭敬道:“我等僧众,每逢冬三月、夏三月,便要安居,关闭寺庙,谢绝访客,好专心研读经典,参悟佛法。而后开春,寺中僧人便行‘自恣’,相互询责是否有破戒之举、怠慢之举云云,若有他人提出,则本人不可辩解,一切由僧团大德裁定。”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些时日,荣枯上师从他禅房外的菜地里捡了个孩子,”说到这里,惠昙的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他便不复坐禅安居,反而下山去给那孩子化缘糊口之物……寺中上下,对此异议颇大。”
    李安然自然是听懂了。
    她见多了朝堂纷争,自然知道这个“自恣”是个极好的,排除异己、构陷他人的机会。
    毕竟朝堂弹劾还许被弹劾的官员申辩一番,这“自恣”居然连自辩都不许。
    “本王到是不在乎这些事情,只要真是个通晓经典的阿阇梨便可,”李安然眯起眼,露出了两点小酒窝,“敢问这位荣枯上师现在何处?”
    惠昙闻言,僵了一瞬,便如是回答:“早上出门给那婴孩化缘去了,他往往一去一整日,晚斋的时候才会回来。”
    李安然用扇子盖住额头,张望了一下天色:“倒也快了,本王既然有意请荣枯法师为本王讲解经典,自然也要拿出勤学好问的态度来……”
    男装佳人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尽是笑意:“本王不如去法师的禅房外头静候他归来,如何?”
    惠昙:……
    惠昙能说什么呢?
    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边围满了捉刀侍卫,不管宁王殿下想要做什么,哪怕是她现在凶相毕露绑了荣枯上师回府去,惠昙都是没有勇气拿出清规戒律来劝阻的。
    毕竟,就算是前朝魏朝、后梁这样大肆尊佛的朝代,也曾出现过公主看某位僧人生的美貌端庄,便偷偷用麻袋装了掠进府中的阴私事。
    他只好带着李安然,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道,往云上寺最里面的禅房走去。
    李安然看着三面环高墙,仅有一条小路连接外头的小禅房,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计较:“怎么如此偏僻?”
    这禅房几乎是在云上寺最里头的位置,禅房前面原本应该是花坛,却被修整成了菜园子。
    如今才开春,自然没有种什么庄稼,到是翻好的土块间野薤钻出个嫩芽来,葱葱绿绿甚是喜人。
    惠昙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荣枯上师不是本寺出家的僧人,他五年前来云上寺挂单,老僧见他年轻,又因为是西域而来,诸多规矩不同于中土,验看过文牒之后,便收留他在此。又因他年轻俊美,法相端庄,怕对着香客诸多不便,才让他住在最里面的偏僻禅房……”
    早些年这里甚至都不是禅房,只是个僻静的小柴房罢了,能有现在这份幽静,都是荣枯一人凭着一双手一双脚,一点点收拾出来的。
    文牒少了两页,照理来说是不应收留荣枯留在云上寺的,但是惠昙喜爱这个年轻的阿阇梨能言善辩,恪守戒律,又才华横溢,故而破例收留了他。
    李安然故作惊诧:“上师竟然是胡僧么?”
    一边的金吾卫们个个面无表情,比那木头人还要像木头。
    李安然又道:“这本王可要仔细一些了,可否借上师文牒一看?”
    惠昙面露难色,过了一会才道:“老僧去取。”
    外来挂单的僧人会把度牒寄存在寺庙之中,而胡僧有戒牒却没有度牒,便把过路文牒寄存在云上寺。
    没一会惠昙便取来了荣枯的过路文牒,恭敬地送到了李安然的手上,后者打开这老旧却干净的文牒扫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
    文牒少了两页。
    隐去了僧人的出身,但是从剩下的几页来看,他应该是从西凉——也就是现在的大周平西都护府一带——入境大周的。
    问题就在这。
    从平西都护府入境大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五里一驿,周遭都是军屯,要外人要从这里入境,一关关放行,上头必定会有“河西三州——西洲、沙洲、石城”三处的官印。
    这份文牒上有定州放行的官印,却没有西洲、沙洲和石城,竟然直接跳过了这三处,盖上了甘州的放行官印。
    李安然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之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盖上了这份过路文牒。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要做到这一点,除非这胡僧在定州进入祁连山,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绕过检验繁复的河西三州,直达甘州。
    她回想起那僧人一副文弱谦和的模样,一时不太敢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毕竟,这凭本事偷渡的路子,还是野了点。
    ——
    齐县大牢中,盘腿坐着的年轻僧人缓缓睁开眼,他头上被石头砸伤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赵明府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对他,便将他单独羁押在一个牢房里。
    这里阴暗潮湿,又刺骨寒冷,连垫在一边的稻草都是湿透了又阴干,透出一股子让人鼻子发痒的霉味。
    荣枯打了个喷嚏。
    随后想起了那双眼睛。
    八年前,西凉亡国,他随着师父在人群之中,看着前来受降的周朝大军。
    十七岁的荣枯远远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迎风飘扬,绣着“李”字的深赤色大旗。
    而后,才是骑在枣红骏马上,面上戴着狻猊面具的大将。
    那将军身量不高,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威武,却有着一双极有威慑力的眼睛。
    将军目不斜视。
    和尚躬身行礼。
    一时间,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和那双笑意盈盈、弯月儿一般的秋水眼重叠在了一起。
    ——是同一双眼睛。
    第3章 本王今天就要提走荣枯
    赵不庸发髻都给抓乱了。
    他现在慌得很,很大一方面是把握不准宁王殿下的心思——她这到底是要保那胡僧,还是……
    如果他自作主张把胡僧摘出来,大殿下会说什么?做什么?
    他这乌纱帽还保得住么?
    赵夫人刚从娘家看望亲娘回来,便见到自家夫婿一脸灰败得摊在躺椅上,一副“前程没了”的颓丧模样,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给他煮些凝神静气的糖水来:“夫君这是怎么了?”
    赵明府正烦着,便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烦着呢。”
    他态度不好,赵夫人倒也不恼,只是笑道:“那也同我说说呀。”
    赵不庸不情不愿得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夫人听罢,怪道:“那僧人,莫非是云上寺的荣枯上师?”
    云上寺是雍州名胜大寺,常有灵验一说,距离雍州州府又不远,故而夫人也曾接待过几次雍州刺史的家眷前往云上寺烧香拜佛。
    赵不庸道:“夫人知道?”
    赵夫人笑道:“有幸听过几次这位法师的俗讲,当真是通俗易懂,见微知著。”而且,还生的极为俊美。
    她记得自己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位西域法师,着实给狠狠震撼了一把。
    佛经上说阿难尊者具三十端庄相,俊美非凡,大约也就是这程度了吧?
    赵明府又去扯自己的头发了:“你说这大殿下……”他欲言又止,“我这到底该怎么办?”
    夫人笑道:“你管她做什么呢?宁王殿下叫你如实查,你就如实查,左不过把事情摆到殿下跟前去,让她自个定夺便是。”
    赵不庸:……
    嗨,说了白说。
    夫人喝了口茶,笑道:“若是大殿下真想保这荣枯法师,她直接就把人带走了,怎么还会交给你发落。”
    赵不庸:……
    夫人说的,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赵夫人玉手盖上定窑杯盖:“再说了,若是荣枯上师真的犯了戒律,同个粗野的丫头怀了胎生了伢,大殿下金尊玉贵的,要什么没有,难道会要他么?我也是女人,大殿下也是女人,她怎么想,我可清楚呢。”
    赵不庸跳起来捂着夫人的嘴,杀鸡抹脖子得使眼色:“哎呀,慎言,掉脑袋的!”
    夫人抬起两只手来,交叠着捂住嘴,一脸弱小且无辜地捂着嘴。
    只是赵不庸心里自己有了数。
    “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查,大不了查出来让大殿下亲自发落。”
    说着,他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官服,大步朝着县牢的方向走去。
    云上寺中,办了个胡床坐在禅房前头翻阅佛经的李安然打了个喷嚏。
    边上的惠昙立着,看着她一页一页的翻阅着从荣枯禅房中取来的佛经,上头还用朱笔批示了注解。
    薄薄的纸张上,还渗出一丝幽幽的寒香。
    “这荣枯法师,到是写了一笔好看的蝇头小楷。”李安然一边看,一边如是夸赞,“方丈刚说,那孩子是从菜地里捡到的?可就是这方小菜地?”
    惠昙点头:“是的,那日荣枯上师身体不适,贫僧派遣弟子前来探望,便发现荣枯上师坐在禅房廊下,怀里抱着个孩子,说是从菜地里捡的。”
    “真的?”李安然的脸上显出一丝俏皮来,再三确认。
    “此事不少本寺僧人都知道,殿下若是不信,尽可以传唤本寺僧人询问。”惠昙态度恭谨,“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就奇怪了。”李安然笑道,“这禅房和菜地如此偏僻,本王跟着你走了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道才到这,这丢孩子的人,竟然可以熟知寺中道路,夜半来天明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孩子丢在这,怕不是个练家子吧?”
    春寒料峭,惠昙的脸上却渗出了几丝汗。
    李安然视若无睹,继续懒散地歪着身子开口:“这佛经上染的是菩提香,其中有一味冰片,对幼子有害无益,”她低下头,请嗅了一下纸张,“荣枯上师想必非常擅长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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