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但是他却把放诸多香料的香盒搬到外面,禅房之中也没有香味,只余下这些日常接触之物还留有熏染的痕迹。”
    “本王别的不知道,”她睁开眼,眸子如秋波潋痕,“这荣枯上师人到是挺好,算得上是菩萨心肠了。”一个可以细心、耐心、坚毅到如此地步的人,即使是做了坏事,也决计不会这样轻易被人发现。
    惠昙值得满脸尴尬的赔笑称是。
    言罢,李安然站起来摆了摆手:“罢了,看来上师今日怕是回来得晚,本王明天再来拜访吧。”说着,她便捏着荣枯的过路文牒,背对着惠昙甩了甩,“这本过路文牒颇为可疑,本王借去看看。”
    惠昙如何能说“不”,最后只能缩着脖子跟在李安然身后,将她送到了云上寺门口。
    只是没想到,他前脚刚送走了李安然,后脚便收到了赵明府的消息,说是奉王爷之命,暂且封了荣枯法师的禅房。
    事情到这,惠昙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只好叹了口气,乖乖配合赵不庸调查弃婴之事。
    李然安回到府邸,便火急火燎得冲进了书房。
    把端着药给她送过去的婢女吓了一跳:“殿下?”
    “他这到底从哪绕过宁州卫的?”李安然翻了翻过路文牒,眯起眼睛将手指按在自己书房的墙上。
    墙上铺开了一幅大周平安都护府的地图。
    连同边上的高昌、丘檀、象雄、猃狁,尽收眼中。
    “这里?不对……难道是从宁州入高昌,再从高昌进入祁连山脉?”祁连山天险巍然,加之气候多变,贸然入山,冻死在里头,或者被野兽咬死的可能性远比囫囵出山高得多。
    即使是李安然麾下千锤百炼的狻猊铁骑,她也不敢打包票有多少人能进去了还活着出来。
    那个胡僧怎么做到的?
    “没道理啊,难道有什么胡僧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暗道?”
    若是真有这暗道,她大约带三千骑就能直插高昌国都。
    同样的,若是有人也知道了这条路,便能直接绕过重兵布防的河西三州,奇袭拿下布放相对薄弱的甘州。
    如果要夺回甘州,势必要调动河西三州的兵马,到时候布防就会出现差错,她苦心经营的平西都护府和原本属于东胡的瀚海都护府都还尚且没有完全接受成为“大周”国土一部分这个事实。
    兵马有风声,紧随其后的,就是人心鹤唳。
    李安然蹙眉。
    不行。
    得把那胡僧提出来,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绕过定州卫的。
    “殿下?”
    “殿下——”
    婢女翠巧在外头端着药等了半天,眼看着药就要凉了,才不得已在外头呼唤了两声:“药要凉了,到时候更难喝了。”
    李安然:……
    一想起这药的味道,她当场就垮起个小猫脸:“阿蓝又不在,我能不喝么?”
    翠巧满脸大义凛然:“奴的主是大殿下,又不是蓝书吏。您不喝药,奴是不会告诉蓝书吏的。”
    还没等李安然高兴一会,就又听到这妮子道:“但是奴知道,良药苦口,殿下要调养身子,就得喝药,凡是对殿下好的,哪怕殿下不要,奴也要恪守职责,劝殿下喝下去。”
    李安然:……
    翠巧继续一脸舍生取义:“所以奴煎了两碗,您喝一口,奴也喝一口。殿下同将士在苦寒的胡地同甘共苦,奴每每听蓝书吏说起,都心生艳羡,能和殿下喝一样的药,奴与有荣焉。”
    李安然:……
    她当初干嘛把翠巧安排在身边贴身伺候来着?
    哦……对。
    因为她耿直刚正,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连阿蓝都对她赞不绝口。
    好家伙,这公然又是一个阿蓝。
    那她把阿蓝留在永安宁王府没带来有什么用啊?
    还是逃不掉被管家婆催着喝药嘛!
    李安然苦着脸,端起药碗,一口干了这酸苦微甜,口感恶心的药汁:“翠巧,你去和阿邹说,让他告诉赵明府,本王今天就要提走荣枯,顺便把他房里的东西都搜干净,一并打包连夜送到宁王府来。”
    ——这胡僧身上文章大得很,丢在县牢里,始终有些让人不安心。
    第4章 恰似菩萨低眉,罗汉拈花。……
    荣枯被带出牢房的时候,仿佛为了掩盖他的身份,负责来提他的衙役还给他的头上套上了黑色的麻布袋。
    他的耳朵极好,听得出中间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波。
    大周试行宵禁,一更三点暮鼓响后,所有人都要回到家中。
    只有一些经过特殊允许的人,才能在街上走动。
    送他出县城的是齐县衙役,那么这些来接他的人,又是谁的扈从?
    但是他只是沉默的跟着这些人,不知走了多久,才有人揭开他头上的麻布袋。
    大约是眼睛习惯了黑暗,骤见明光,荣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半晌之后才逐渐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烛火。
    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手持书卷,身后的屏障描画着西域千里黄沙,垂下的轻纱帘幕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
    身后的门“砰”得一声关上,只余下被风带动的烛火光阴凌乱,映照着持卷女子的影子也模糊了一瞬。
    荣枯垂眸:“宁王殿下。”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眼眸微动:“你的过路文牒上记了你在七年前从定州一路前往甘州的事情。龙兴五年,孤率兵于西凉国度受降,将西凉边陲的定州城守军改为定州卫,一年之期,又有诸多疏漏,到是不难猜想你是怎么混过去的。”
    荣枯不言语,只是安静的等着李安然说下去。
    “你应该是从定州绕到高昌,再从高昌进入胭脂山,从胭脂山进入祁连山,才能绕过河西三州。”
    “本王想知道你走的那条路。”
    李安然将手上的那份过路文牒放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立在下方的僧人。
    之前他跪着,她到是没有注意到,僧人身材颀长,猿臂蜂腰,姿态极为端正。
    灯芯发出了轻微的“哔啵”声。
    整个房间里安静的似乎只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声音。
    半晌之后,李安然才听到面前的僧人开口:“殿下可知道仁景法难?”
    前朝末代尊佛,但是在魏朝前期,也曾经出现过灭佛的狠人。
    魏朝武帝尊崇道教长生之说,自封紫微真人,于年号“仁景”年间,连续三年大肆拆毁佛寺,融化佛像,流放僧众。
    史称“仁景法难”。
    这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荣枯道:“前朝武帝灭佛,流放大批僧众至边疆,以充人口。不仅拆毁寺庙,同时也逼迫年五十以下的僧众还俗,和同样流放边疆的女子、女尼成亲。有笃信佛教的汉僧不从,便集结百人之数,从甘州遁入祁连山,一路往西域遁逃。入山时大约五百人众,出山之时只余下十多人罢了。”
    “这条路,是小僧的师父在圆寂之前告诉小僧的。”他双手合十,表情沉静,低眉敛目就是不看李安然,“栈道历经百年,年久失修,即使是小僧,也经历过数番迷失方向、几乎枉死的境地。”
    他是聪明人,从李安然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这条路,是直插向大周平西都护府那铁桶戍军布防的一把暗刀。
    “这条路,只有小僧知道。口口相传,防的是法难再至。”
    李安然从轻纱帘幕后走了出来:“法师既然说口口相传,又怎么知道不会有他人知晓。一个说不好,此人又将这条路泄露给了狼子野心之徒,导致我大周边关战乱再起?”
    她走到荣枯的面前,双手交叠:“还请法师告诉我,甘州一处的出口在何处。”
    荣枯沉默。
    李安然伸手牵住他僧袍的袖子,哀戚道:“法师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法难再至,置我大周边关万民于险地么?”
    “我观法师明知自己被陷害,还能垂怜一无辜幼子,是大慈悲之人,如何不能理解本王苦心?”
    荣枯像是没想到她会伸手牵自己的袖子,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双手合十闭着眼,被李安然这么一动,到是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脸上。
    白天见到她的时候,李安然是一身男装,虽然不避女子身份,却到底掩盖了她几分颜色。
    如今回到王府,她换了一身红艳如火的襦裙,书房之中又烧着炭火取暖,乍看之下面色绯红润泽,妩媚非常。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人,能将肃杀和妩媚,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势融在一块。
    荣枯捏住了袖子,将自己的僧袍从李安然手中扯了出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更漏一滴一滴,发出光阴流逝的声音,他抿着唇,仿佛入了定般掐着手中的念珠。
    就在李安然以为他就打算这样闭着嘴直到天明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甘州城外向西十五里,宁胡山。殿下可派遣三千骑戍兵于此。”
    三千骑。
    和李安然想的差不多。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军队,这条路最多也就一次只能过个三千步兵。
    哪怕是三千人一个都没有损失,全都安全到了宁胡山,一路的消耗也不足以支撑他们拿下甘州——当然,别人不行,不代表她赤旗军中那些被称为“狻猊铁骑”的精兵做不到。
    ——但是万一呢?
    万一甘州真的被拿下,拿回来虽然不难,但是麻烦啊!
    她浅笑道:“多谢法师相告。”
    却见那年轻的阿阇梨又闭上了眼睛:“敢问殿下,小僧能回牢中去了吗?”
    李安然脸上突然显出一丝放下了心结时,才会有的俏皮神情:“赵明府没有告诉法师吗?本王请法师来小住几日,已经去云上寺把法师的东西都搬来,安置在客房之中了。”
    荣枯:……
    “小僧戴罪之人,着实不便。还是回县牢之中更合适一些。待到公案结束了,小僧自然会回云上寺……”
    “你回不去了。”李安然淡道,“法师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出这一出好戏,就是要赶你走呢?”
    荣枯沉默。
    烛影摇动,拉长了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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