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的成长过程比谢青鹤老实规矩许多,打小祖师殿就是惯常要去的,但凡人在山上,历代祖师的诞辰冥寿他都会去祖师殿烧香礼拜。筑基入道之后,伏传又火速参加了寒江剑派隔三差五就举办的各种授箓大典,将寒江剑派供奉的各位天尊祖师拜了个遍。
    通俗一点说,寒江剑派算是天庭驻凡间办事处。谢青鹤是个凭实力说话的临时工,伏传则是正儿八经注册过有编制在身的公务员。
    平时伏传拜拜神仙,拜拜父母尊亲,都是理所当然的礼数。碰上安仙姑这等民间崇拜、来历不明的鬼东西,既然敢摆出香堂接受香火,伏传只要到她的淫祠屈膝一拜,对方直接就要完蛋。
    安仙姑没有直接被伏传单膝跪死,还有本事吹灭他手里的塔香自救,可见能力非凡。
    当地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坚墙之上,屋内各种墙挂摆件又扑簌簌地掉。
    屋内阴风大作,鬼气森森,平白无故生出一段恐怖。那伙计已经被吓傻了,听着左边有响,右边有声,前后上下似乎都有什么东西拱来拱去,偏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只有屋子里的摆设装饰噼里啪啦乱掉,冷不丁被什么摸了一下,吓得哎哟一声,直挺挺撅了过去。
    伏传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你胆子不小,还想祸害人身不成?
    那东西化作幽风从伏传指间溜走,奈何四面八方都被封禁,它无论如何也跑不出这间屋子,想要抢夺伙计的皮囊,又有伏传虎视眈眈地盯着,就跟疯了似的满屋子乱窜乱撞。
    大师兄,这倒像是咱们认识的东西。伏传只对未知怀有敬畏之心。世间已知的一切,他自认多半都能应付,实在应付不了,身边不是还有大师兄么?
    那东西在屋子里疯跑狂作,伏传也不着急去抓,他在书桌边坐下来,发现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块白玉镇纸,雕成了玉兔捣药的模样,放在桌上非常娇憨可爱:这是你从前用过的镇纸?你就这么喜欢兔子?你莫不是属兔子的吧?
    那东西见他伸手摸兔子耳朵,似是气疯了,呼地刮起阴风吹过来,把那镇纸掀翻出去。
    伏传伸手一捞,稳稳接住。
    何必这么大的气性?宁可摔了也不给我摸?伏传把镇纸放回桌上,我不碰就是。你也不要生气,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方却完全没有心平气和好好沟通的意思,伏传话音刚落,面前就是一声巨响。
    伏传也不是毫无防备,传纵身一跃,直接翻回了谢青鹤身边。
    他想从随身空间取出慕鹤枪,突然意识到空间不随身了,只得仓促往回跑。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妖氛鬼气一瞬间倾泄得干干净净。从窗纸透进来的阳光又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暖,被隔绝在外的人间声响也透了进来,墙外行人摊贩的脚步声,说话声,叫卖声重回人间。
    伏传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白玉镇纸已经被砸得四分五裂,再不复旧时可爱形状。
    在镇纸的旁边,还有一块黑漆漆湿漉漉的石头,带着腥臭味。
    这是伏传从笔架上取了两支笔夹起那块石头,仔细看了几眼,石头成精?
    大师兄,这东西断尾求生,这里只是一缕幽念。咱们得找到它的本体才是。伏传从坐榻上扯了一块引枕枕巾,把石头包起来擦了几遍,还是有一缕腐臭的腥味袅袅不绝。
    他握着枕巾尽量放远一些,又回头问谢青鹤:大师兄要看一看么?
    谢青鹤摇头:是块河石。去河边转转吧。
    杏城的仙姑传说已经闹了十多年,早前也有外门弟子几次前来探察,伏传看出问题之后,整理好外门弟子几次来杏城的记录交谢青鹤过目,他二人对此前十多年发生的事都大略有数。
    愚夫愚妇迷信各种传闻,中间又有人故意借鬼神之说谋利,才会把仙姑的故事越说越离奇。
    前面客栈店小二讲述王姑娘与夏伙计私奔的故事时,曾提起王姑娘到河边祭拜仙姑,相传那里是安仙姑升仙之地。但是,按照寒江剑派外门调查的记录,安仙姑并未升仙,而是被人塞进猪笼沉入那片僻静的河道里淹死了。
    谢青鹤要去看的地方,就是当初安仙姑,或者说,安小姐被淹死的僻静河道。
    二人出门时,伏传看见吓晕过去的伙计:大师兄,稍等等。这倒霉货大冬天趴在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万一冻坏了不得了。我给他搬里边去,那边好像有被子。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便把这倒霉伙计背进里间搁在床铺上,又把床上叠着的粉色蝴蝶文被子扯过来替他盖好。
    安置好伙计后,伏传转身要走,被床上悬挂的银勾挂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稳,才发现那只银勾做工精美,勾尖上钝钝地蹲着一只吃萝卜的小兔子。
    伏传的心蓦地涌起一股酸涩,让他想起了外门文书中整洁冰冷的几页记录。
    他此前就看过文书,也和前来杏城调查此事的外门弟子面谈过,知道这位安小姐,安氏,民间所称的安仙姑。但是,一直到今天踏进这间小屋子,在她生前起居的屋内看过,见过她亲手所作的画,看见她充满少女气的被褥坐垫各种挂件摆设
    纸上的名字,谈话中的称呼,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师弟?谢青鹤提醒了一句。
    伏传用手将银勾稳在空中,答应一声,与谢青鹤一起出门。
    伙计先前把人都支开了,这会儿谢青鹤与伏传出门也没有撞见外人,沿着屋檐走到前边铺子,依旧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伙计的小徒弟蹲在火盆前烤火,云朝弯腰在谢青鹤用过的裁缝桌子上动作。
    伏传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云朝在做一件奇怪的小衣服。
    主人。云朝把那件小衣服塞进了包袱里。
    那是在给阿寿做棉袄?伏传马上想起云朝睡前撸猫的蠢样子,刚刚略微抑郁的心情迅速晴朗,凑近把云朝塞进包袱的小衣服拿出来,发现针脚居然还挺匀称:我算是发现了,使剑的人手都稳。
    但是,云朝不会收针。他把所有的线打结连成长长地一根,实在没办法收尾就打了个死结。
    伏传取出针线,帮他把收尾的地方重新收拾了一遍:这样才好看。
    云朝吃惊不已:你也会缝线?
    大师兄做过。伏传看一遍就能记住,记住了就没什么执行上的问题了。
    谢青鹤已经把凉透的茶喝了两口,还吃了半块店里的桃酥,说:衣裳收一收,走吧。
    云朝和伏传经常搭伙干家务,店里小学徒赶忙过来铺上包袱皮,云朝将衣裳提起来,伏传顺手叠上,几件棉袍很快就收拾好。加上伏传与云朝身上都穿了一件,打包带走的衣裳越发少。
    伏传挺关心谢青鹤:大师兄衣裳来不及改,要么随意套一件吧?
    谢青鹤也不想被人围观,遂点头:好。
    未曾改过的棉袍款式老旧,挂在一旁是伏传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水平。
    谢青鹤提过来往身上一套,挺拔的腰身,宽大的肩膀,直接把软塌塌的棉袍都支棱了起来也没人能再分心去注意棉袍本身是什么款式模样,它只是谢青鹤翩翩风度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伏传心情复杂。原来不是衣服太丑,是我还不够俊美,不能带飞它!
    正在为不匹配大师兄的丑颜惴惴悻悻,伏传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褚纱棉袍,想起衣服已经被大师兄改过了,简直是重新做了一件特别好看的夹袍!他又开心起来。
    颜值不够,大师兄手艺来凑!我都配不起大师兄,世上还有谁配得起!
    谢青鹤就套了件衣裳,也不大清楚小师弟心里想什么。
    只知道伏传有了一瞬犹豫,但是,低头看了身上的鹤纹(?)一眼,小师弟又莫名开心起来,还要拉他的手一起出门他还有个扣子没扣上,只好哄着伏传换一只手:这边来。
    云朝扛起装着棉袍的两个大包袱,任劳任怨地跟在他俩身后,偶尔从怀里抓出一把松子嗑嗑。
    出门不久,谢青鹤便找了一处无人的暗巷,把云朝扛着的大包袱塞进随身空间。挺大两包东西突然不见了也不好原样再回去,三人便□□走了一段,从另一条街绕道出城。
    照着外门记录的位置沿河走了一段,很远就看见有三三俩俩的妇人提着篮子,兜售香烛。
    见谢青鹤等人走近,就有妇人来问:请香烛么?爷几位是来拜仙姑的吧?再往里边走,香烛可不大好买,老妇这里一把香一对烛,搭上一捆黄纸,只消八十钱。她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指天的动作,县里查得紧,不许烧祭野祠淫祀,里边没人敢卖!过了老妇这村,往下可没那店了。
    谢青鹤还没说话,另一个提篮妇人翻了个白眼,远远地哼笑道:别叫这黑心妇人哄了去!那边只收妇人孺子的香火,你三个男人大丈夫何苦来自讨没趣?便是烧了金山银山,也是没用。
    正在兜售香烛的妇人便生气了,呸了一声,正要争吵。
    旁边几个妇人见谢青鹤几人个个都是年轻俊美的后生,难免生了护惜之情,借着说话的机会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那兜售香烛的妇人:你纵要赚些体己家用,也不该浑说八道。
    正是。里边也有卖香烛的,大家都卖五十钱,偏你要卖八十钱,天天哄人。
    仙姑娘娘根本就不受男人的香火,你何苦骗人去烧香?也不怕仙姑娘娘砸了你的饭碗。
    眼见几个妇人拉拉扯扯就要打起来,伏传连忙阻止:大娘,阿妈,别动手。我们不去烧香,慕名而来,转转就走。他把最先来兜售香烛的妇人护在身后,对其余几个妇人躬身致谢,谢谢,谢谢,多谢大娘姐姐们指点,这几个钱请大娘姐姐们喝碗热茶这天真冷,太冷了
    他说给钱的时候,几个围着他的妇人还不大高兴,谁又稀罕你几个茶钱?
    架不住伏传手速快,这几个妇人眼睁睁地看着提篮里倏地多了一角碎银。这就不是几个钱了,每日提篮兜售香烛,辛辛苦苦站上十天半个月,刨去成本人工,未必能赚上这么一角碎银子。
    这几个妇人便知道眼前的公子哥儿出身不凡,各自欢欢喜喜地揣好银子,再三道谢,也不再与那被围攻的妇人斗嘴置气,三三俩俩散了开去。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秒懂他的意思,便从随身空间里抓了一把铜子,交给伏传。
    伏传还真就数了八十个钱,不多不少地给了那妇人,说:大娘,我买你的香烛。只是这世上像我这样的好人不多,你一个妇人在外边做买卖,千万小心才是。
    那妇人看着伏传的眼神只有一种情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帽!
    伏传也不在乎。
    那妇人匆匆把香烛和黄纸从篮子里数了出来,一把抢过伏传给的铜钱,提着篮子匆匆离去。
    伏传又走近最先出声提醒他不要上当受骗的妇人身前,躬身作揖:大娘好。您这篮子里还有多少香烛?合一个价钱,我都买下来吧。冬日天寒,您歇了买卖,早些回家去。
    那妇人挽着篮子看了他一眼,说:小官人慈悲心肠。既然不去烧祭,何必买我的香烛?我堂堂正正做生意,见不得那起子招摇撞骗的小人,骂她、搅了她的黑心买卖,是为了我自己心头痛快,与小官人无关。我也不要你白给的答谢钱。
    伏传笑道:刚才担心那边打起来,我才说谎了,是要去拜仙姑的。大娘把香烛卖给我吧?
    那妇人还是摇头:我才说了,仙姑不受男人香火,她只管妇人的苦处。你纵然拿了香烛去祭拜,她也不吃你的香火。说着,她将伏传和后边的谢青鹤与云朝都打量了几眼,小官人不似本地人,想是不知道前些年的事故。
    城北有户人家姓麻,当家聘妇十年有余,也没得个一男半女。这麻大郎便来仙姑石烧香,本是想求个子嗣,传他家三代单传的香火,说得也是情真意切,涕泪纵横。他家是白身,不到四十不得纳妾,他又怕自己跟父祖一样早死,便对仙姑哭诉,说舍不得少年夫妻,不甘停妻再娶。
    说到这里,那妇人又看伏传的表情,似乎想知道他的看法。
    伏传特别无奈。
    他知道这件事,还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寒江剑派来人调查过。
    事情发生在十一年前,本质很简单,就是争产。
    麻家在杏城也算是薄有家资,祖上最阔的时候,在城北有百亩良田,可惜人丁单薄又代代早死,孤儿寡母家业难守才慢慢寂寥下来,到了麻大郎这一代,也还能算是呼奴唤婢的小地主。
    麻大郎娶妻十年生不出孩子,祖母的娘家,亲妈的娘家,也就是麻大郎的汪舅公和方舅父,都想让他过继自家的孩子继承家业。
    麻大郎当然不肯。
    但,妻子总也生不出来,麻大郎非常着急。
    周朝娶妻纳妾有着严格的规定,为了养蓄人丁,朝廷不允许白身平民随便纳妾,士绅官僚纳妾蓄婢也根据官身爵位等级有着非常严谨的数量限制。麻大郎无官无爵,必须年满四十且膝下无子,才可以纳妾一人。
    麻大郎的祖父三十六岁就死了,父亲三十三岁就死了,麻大郎觉得自己等不到四十岁。
    于是,这自作聪明的男人想了个鬼主意。
    他在乡下偷偷养了两个女人,借着收租的机会与其私会,其中一个女子如愿怀孕养得即将临盆之后,他就大张旗鼓跑到城外河边去拜仙姑,哭诉老婆如何如何贤惠温柔,他实在不愿意辜负贤妻停妻再娶,只想和老婆相扶到老。
    总之,仙姑你要不想我家的贤妇被休弃,那就得让我老婆怀孕!
    演完这一场之后,乡下女子生下孩子,麻大郎便使人偷偷把孩子抱回家里,叫妻子假装生产。他老婆跟着哎哟哎哟叫了一回,家中的老母和老祖母赶到时,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事弄得麻家母亲和麻家祖母都很懵逼,媳妇中午还活蹦乱跳的,下午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麻大郎指天发誓说是仙姑娘娘赐福所得,亲眼看见老婆肚皮吹气似的长大,瞬间临盆生产!他亲自给老婆接生,这还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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