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钳子。”他说。
    挂在墙上的是一幅精度很高,原件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精细的大区地图(部分数据由墨拉维亚及范天澜个体提供),被斯卡涂抹之后,三个方向清晰地在纸上显示出来
    一条向北而去,穿越兽人帝国(余下那部分),经过日丹公国,最终指向北域,一条顺着河流直入大陆腹地,一条沿海而去,串起数个虚点,然后抵达中央帝国南方海域,登上海岸,串联起精灵之森。
    放下那条海上交通线不提,只看另外两条的延展线,它们几乎将半个西大陆都拥入怀中,比起钳子更像一个拥抱——一个能够致死的拥抱。
    虽然没有公布,但这差不多就是联盟的对外发展方向了。不是商业的。
    斯卡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铅笔向桌上一抛。
    “西域之主……”他喃喃。
    铅笔落到桌上,笔杆骨碌碌滚到边缘,被一只手拿起来,轻轻放回笔筒。
    斯卡回过头来看向云深,“认真想想,你这家伙是真的可怕。”
    “可怕在哪儿呢?”云深靠在桌边,同样抬头看着那张地图。
    斯卡沉思了一会儿。
    “可怕在你的坚持。”斯卡说,“你一直在坚持一种幻想,并且似乎真的能让它变成真实。”
    云深的身份虽仍未向人公开,但已经没有人会将他与远东君主再联系在一起了。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构造了他的一切全都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知识、语言、观念和目标从未被目前生存的这个世界浸染,他与他人格格不入。作为一个彻底的异类,他在这里活得不错——至少看起来是非常不错。他既未被这个世界同化,也从未对环境妥协,实际上,是他在同化这个世界,让环境向他妥协。
    他拥有的那种能够进行大规模物质转移的力量当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斯卡不认为换一个人拥有这种力量也能像他一样。
    选择对自己更好的生活方式几乎是一种本能。自降临这个世界以来,这个人就有无数的选择,哪怕到了现在,他也随时能选择一条对自己和身边的人来说更轻松,更“愉快”的道路。他可以成为霸主,可以横扫中洲,让亿万人赞颂他的威名,也可以偏安一隅,无忧无虑,也可以在各种强大力量的重重保护下,只作一个世界的旁观者。
    虽然拥有奇异的力量,毕竟他仍是一个寿命有限、体质很差的“人”,保存自己应当是他的首选。
    但斯卡知道,他自那个时候起就不曾稍有改变。
    他为什么要坚持一个“幻梦”呢?
    “人应当有所梦想。”云深平静地说。
    斯卡看着他。
    以个人利益而言,这个人得到的回报和他的付出并不相当。
    他的选择会让他很辛苦,很难被理解,虽然受人崇敬,却要面对很多人的怀疑和敌意,并且不能轻易离开所在的地界,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的死生关系无数人的命运,连斯卡都难以承担“术师”被损害的后果。
    可他若不是这样的人,桀骜如斯卡·梦魇为何要甘愿听从他的调遣,兽人和人类这样矛盾深重的族群如何能和平共处,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那些承载了他的意志的开拓者如何能在遥远的地界打下如此牢固的地基?
    斯卡见过不少意志坚定之人,强烈的愿望有时候能够创造奇迹——但没有过这样的奇迹:打乱历史发展的顺序,从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移植一种秩序。这里没有它生存的土壤,他就创造这种土壤。那些向他呼救的人他回应,那些不曾向他请求的人,他也给予他们从未有过的希望——并且让他们再也无法回头。
    在这位“术师”眼中,人类和兽人并无根本不同,所以他对他们是一样的宽容,同时也是一样的无情,看似自由的选择让人们有了可以把握自我命运的错觉,其实一切不过殊途同归。在斯卡看来,兽人内部的这些小小纷争都是过眼烟云,它们出现的最大意义,就是成为这个人前往下一步的阶梯。
    他从未将联盟的未来寄托于自身的才干和任何形式的契约上,也不寄望有一个极度聪明、理智、洞察人心而又从不犯错的继任者,他更是未想过让那些因他而出现的事物千秋万代。
    他要点燃一团火,他要举起一盏灯。
    第437章 解放者
    罗萨尔·扬在低矮的石头屋子里吃虫子饼干。
    虽然它的正式名称应当是“压缩干粮”,罗萨尔还是想要把它叫做虫子饼干。
    热风在石屋外滚滚而过,队长们盘腿坐在地上,一边吃着同样的干粮,一边低声交谈,偶尔喝几口水袋里的淡盐水。
    他们在谈即将开始的战斗。
    罗萨尔看着这一群人,他们有人黑发黑眼,有人长毛立耳,有人肤色黝黑,脸上纹着刺青,如同一锅大杂烩。他们是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出生入死的兄弟,虽然人种如此繁杂,但只要他们穿着这身衣服走入人群,便会得到人们热切的目光和兴奋的低语:
    “红旗军!”
    “救世军!”
    “解放者!”
    “红魔!——啊,别打我!”
    罗萨尔心想,他是怎么加入这支军队,又怎样坚持到今天的呢?
    他曾经是一名佣兵,中西区现任最高领导者也曾是一名佣兵,二者显然不能相提并论,但罗萨尔却觉得他与那位有一些相似之处——不仅是过去从事的职业相似,他们是被同样的事物极大地改变了命运这一点也相似。
    罗萨尔当然不会去想什么流芳百世,他现在连个伴儿都没有呢,不会想那么远的东西,不过比起过去,比起佣兵团长死前怒骂过的“我诅咒你们,永生永世诅咒你们!卑微如牲畜,低贱似烂泥,子子孙孙,灵魂永堕地狱!”他现在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已经算得上一般的功成名就,倘若能回到老家,绝对是风光无比——没有同样出身在那的解放者的话。
    烈阳炙烤着干裂的土地,门外的一切都散着惨白的热光,看久了不仅眼睛发胀,人也昏昏欲睡起来,进攻要下午才开始,几名队长回去他们的营帐后,罗萨尔和衣躺下,很快就入睡了,直到不属于哨兵的脚步接近,他才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
    “大人。”一张圆脸从门边探出来,它属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姑娘,“您要水吗?”
    “给我一点儿。”他说,女孩背着水囊从门外走进来,罗萨尔拿起茶缸捧过去,看她小心翼翼地倾倒水囊,将并不清澈的流水注入茶缸。七分满的时候他说:“够了,谢谢。”
    女孩托起水囊,重新背回肩上,看看茶缸的水位,又看看他,表情有些纠结。
    罗萨尔掏了掏口袋,摸出几个钱币递过去,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感谢大人!”她像是由衷地感激,所以说了很多奉承的话语,罗萨尔坐在地上无可无不可地听着,看她即将转身离去,他突然说道:“等等。”
    她停下来,忐忑地回头看他。
    “你订婚了吗?”罗萨尔问。
    她睁大眼睛,片刻后脸红起来,结巴道:“大、大人,是的,我已经订、订婚了!”
    女孩看这名外表算得上英俊的军官低下头,叹了口气,她提防地看着他的头顶,慢慢地将一步迈出门外,砂石熨烫着她的鞋底,她在等对方放弃地说一句“那你走吧”,像别人跟她说过的那样。
    “那你……”男人抬起头来,突然如猛兽暴起向她扑过来,“就留下来吧!”
    女孩发出尖厉的惨叫,被重重按倒在地,罗萨尔死死压住如活鱼一般弹跳的她,吼道:“来人!有奸细!”
    很快便有人跑过来,不论女孩如何哭叫,说罗萨尔想要强奸她,求他们放过她,这些在民间传闻中极有道德的红魔军都毫不动容,他们手脚利落地把她牢牢捆住,押到村中一处房屋关起来。
    没有人来验证她的清白,因为那个男人的命令,窒闷的午后空气被打破,整个村子都被惊动,慌张的村民从自己的小屋里走出来,看这些以正红色旗帜和统一服装为标记的士兵东奔西走,不多时就抓住了四五个卖水人。
    这种行为似乎与他们一贯来的传言不符,看着卖水人的惊恐挣扎,听着他们被带走的哭声,缩在角落里的某些村民露出不忍的神情,他们偷偷想说点什么,却见其他人对卖水人指指点点。
    “好细的皮肉……”
    “卖水人没有这样的皮肉。”
    “竟把好衣服撕烂了再穿……”
    “他的围腰被掀起来了,你们看到他的那个东西没有?是不是很怪?”
    “他们还都穿鞋子!”
    “原来都是奸细!”
    由于下毒者外表和行为上的破绽实在太明显,所以这支借宿村庄的军队无人中招。经过初步审讯,并对照证词后,三个女孩,两个男孩,他们确认这次来的就这么多了。
    罗萨尔站在牢房外,对他的战友说:“不是女奴就是阉人。他们也只有这点儿手段了。”
    “看起来最大的才十来岁……”同伴听着牢中传出的哭声,低声说。
    “如果是联盟的孩子,十三岁岁还要上学。”罗萨尔心平气和地说,“但在这个国家里,他们已经是成年人,甚至可以做父母了。”
    实际上,那三个女孩中有一个已经怀孕,就是被罗萨尔按倒的那一个,她当时叫得很惨,但实际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原本任务失败的打击似乎让她十分低落,当军医同她告知此事,她立时就振奋起来,显然十分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一再确定红魔军不会杀掉她之后,这个姑娘开始对看守她的人提出各种要求,同时对同一牢房里的其他人颐气指使,言语间将失败的责任统统丢到他们头上,而其他人竟也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虽然早就学过“异化”这个词,但每次见到类似场景,战士们还是感到心情复杂。
    “把他们的主人干掉之后,他们会变好吗?”有人问。
    “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主人就活不下去的。”
    “但总比让他们的主人活着好。”又有人说。
    “不应该有一群人践踏另一群人这种事情发生了。这都是不对的,应该被消灭的。”
    “是的,我们就是为了消灭这些事物而来的。”
    投毒事件没有影响这支军队的计划,这些被怂恿的少年男女是几天前被放出城的,此前一直躲在某处岩山之中等待红旗军经过,他们不仅对这支自己视为大敌的军队了解不多,对自己曾经生活的城市认识也十分有限,出身大多悲惨,有人至今未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与此相反的是,他们对自己的主人相当崇拜,简直能把他说出朵花儿来,只是并没有人想听。
    罗萨尔用电台联络了前哨,再度确认了对手的动向,又同后续部队描述了他们遇到的一点状况,决定仍按计划行动。
    日头渐渐西斜,地上的暑气蒸腾,战士们又护理了一遍枪械,清点弹药,整理好行装,走出石屋,收起营帐,在村庄外的平地上集结起来。
    罗萨尔带领的这支军队,连同后勤和医疗人员在内总数刚刚超过五百,这样的一个数目要攻打一座有两万多人口,城墙高且厚,对他们早有防备的大城——在沙漠地区,这确实是一座大城——看起来似乎有些勉强,不过按他们这几年积累起来的经验,足够了。
    列队集合,点名并进行一番例行动员后,军队离开了村庄。村民们站在村子里,目送他们的背影。
    “原来这就是红魔军啊……”有人喃喃,“真和传说的一样奇怪。”
    “怎么会有像他们这般的人?”
    “他们会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把一切变化,让天和地翻转过来吗?”
    这些村民不知道自己的村庄这片土地存在了多久,从祖先到现在的子孙,生活从未有过变化——也不是没有变化,雨水多的年景也许好过一点儿,雨水少的年景就过得艰难,但最艰难还是王公门阀互相征战的时候。在世代相传的记忆里,村庄也曾有过暂时的繁荣,也曾经十室九空,村民或者被战争征召,再也没有归来,或者遭遇瘟疫,尸体被拖去戈壁丢弃,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尽己所能地生存着,除了信仰不去追求别的东西。
    这世间不变的也许只有那座绿洲之城。
    城中屋舍高大清凉,泉水甘美,绿树成荫,客商云集,是一处人间福地,只有尊贵的人、强大的人、拥有知识或拥有财富的人,又或者拥有美貌的人方有幸在其中生活,村民每次入城,在街上遇到这些人的车驾,只是见到他们的仆人都会自惭形秽。总有一些天真的少年梦想自己也变成城中之人,这种幻想若不及时打消,往往会给他们带来极其悲惨的命运,村庄的生活虽然贫苦,村人至少比奴隶多一点尊严和生存的保障。
    岁月就是生死的重复交替,在人们不知从何而起时,一股异域的风吹来了这片砂之海。
    “解放者”,这是他们自述的名称,但更多的时候,人们被要求称他们为“红魔”。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异教徒的旗帜比血还要炽红。
    数年之前,卡斯波人带领这些异教徒翻越群山,只用一年就令这个流浪的佣兵民族再度团结起来,他们显然建立了一条能穿过群山的稳定通道,在异教徒强大的财力和武器支持下,骁勇善战的卡斯波人先是抵抗住了几个大部落对他们的围攻,联军不支而退后,他们便一路追杀回去,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卡斯波与异教徒联手起来,竟然一气消灭了四个人口总数在五千以上的大部落,将他们的土地和人口全都据为己有。
    受此牵连的中小部落不知道有多少,不肯屈服的部落头领不是被杀死就是被永久驱逐,数以万计的部落人受异教徒奴役,在极短的时间内建起了一座大城。
    如果在群山的另一侧,这是一个会让很多人觉得熟悉的故事,但地理阻隔了经验的交流,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侵袭,沙漠诸国的应对不见更高明的东西。
    一位非常强大的王公感到自己受了挑衅,尤其卡斯波人是被他抛弃的狗。
    纠集兵力之后,双方在沙海之中展开一场大战。
    卡斯波人大胜。
    或者说——胜利属于异教徒。
    经此一役,异教徒真正在沙海扎下根来。
    有了城池,有了土地,有了人口,一个国家就成立了。新国度像风暴一样凶猛地对外膨胀起来,异教徒——这些异端邪说的传播者带来了能在沙漠中丰收的作物种子,带来了炼钢术,带来了纸张和书本,他们还带来了沙漠人从未想象过的另一种生活,一种没有国王和王公们,也没有奴隶主和奴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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