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建造城市,找到地下河,连通绿洲,修建水渠,从遥远的山峰接来雪水灌溉土地,广袤绿野像神迹一样覆盖大地,泉水从城中流淌而出,注入明镜般的湖泊,湖上水鸟起落,笔直的水渠和道路交织,摇曳的果木之间,茂盛的作物翻起阵阵波浪。
    这是一个“水之国”。
    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而这份奇迹的代价是无数部落和沙漠国家的灭亡,异教徒与卡斯波人要建立他们自己的国家,需要广大的土地和人口,他们没有从群山另一侧的丰饶之地向砂之海移民,而是不断挑起战争,像一头胃口无尽的巨兽,从他们的水之国起始,一个个沙漠国度地吞噬过去。三年时间,他们究竟进行了多少次战争,没有人数得清,他们究竟杀死了多少人,只能说鲜血已经足够流成河流,有士兵的,有奴隶的,也有商人,还有无数国王和王公的——哪怕是最有智慧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历史,高贵者与卑贱者的头颅同样被斩落,热血一同浇灌黄沙。
    疯狂而彻底的杀戮震慑了其余的反抗,红魔军的声名传遍砂之海,商人与贵族谈起他们如同恶魔,但这些风闻来到平民与奴隶的群体中,形成的却不是血色梦魇的形象。
    因为这些自名为“解放者”的异教徒对平民和奴隶确实非同一般。水之国中没有奴隶,国王和贵族不是被杀死就是被削去所有权力成为平民,过去管理城市和国家的官员也全都被异教徒弃置,他们连学者的劝告都不听,一切权力都由自己掌握,只有那些最愿意服从他们的人才能从他们手中分得一些权力,甚至包括卡斯波人。
    在这些异教徒面前,人与人竟然是平等的。
    有人断言异教徒一定会被这些人民推翻。
    但这种事情从未如他们期望的发生。
    异教徒强大,公正并且有智慧,在他们的国度之中生活,只要能够干活,就不必担忧干渴和饥饿,异教徒从遥远的西方运来了比整个砂之海的商人加起来还要多的商品,人们不但可以买到足够的盐,还能买到便宜的糖,柔软的衣物和结实的鞋子——他们就是用这些报酬发动人力去为他们修筑水渠和开辟道路的。这些劳作被愤怒的王公斥责为奴役,但异教徒没来的时候,人们一样要艰辛地劳作,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更重要的一点是,异教徒虽然成为了新的统治者,但人们并不把他们看成贵族。贵族是不干活的。异教徒们不仅干活,还干得又好又多,他们不仅自己会干活,还会把干活的本事教给那些与他一同劳作的人,他们既是统治者,又是教导者,还是弱者的庇护者。
    除了战争与杀戮,他们几乎没有别的道德瑕疵。
    人们为什么要推翻这样的新主人,在连教首都自愿加入水之国后?
    水之国能在三年里吞并三分之二的沙漠国家,人民的倒戈或者不抵抗功不可没。无论王公如何大力宣扬红魔军的渎神和凶残,“异教徒”才是正神之选的流言就像风滚草一样生生不息。水之国的红魔军战斗得越多,胜利越多,他们的形象就被人们神化。
    红魔军百战百胜。
    红魔军以少胜多,不仅总是以少胜多,他们甚至能在打下一座城池之后毫发无损。
    除了他们是神战者,人们对这种强大没有别的解释。只有神的战士才能控制雷火之力,也只有无上悲悯的天神,才会让他的战士只在战场屠戮敌人,只要敌人宣布投降,他们就会停止打击,无论之前对手对他们如何污辱,在战斗之前和之中使用何等卑劣的手段,他们也不会对俘虏发泄怒气。
    红魔军是唯一一支从未屠过城的军队。
    也是一支从未侵犯过弱者,无论行军路上经过多少部落或村庄,也没有劫掠过的军队。有时候他们遇上一些正遭受苦难的部落或村庄,还会分出一些力量去帮助他们。
    对那些渴望着他们来到的人们来说,他们是解放者,更是拯救者。
    军队沿着道路前进,城市的轮廓渐渐在气浪中浮现出来。
    罗萨尔再度联络了哨位,确认情况未见变化,便带领着军队走下山坡。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的移动当然是醒目的,在这样的距离上,对手从城墙上就能看到他们的到来。
    能看到,那又怎么样呢?罗萨尔看着城墙下已经列阵的骑兵想。
    他们红旗军已经纵横沙海三年,他们的作战方式早已不是秘密,为何还要摆出这样徒劳的阵仗呢?
    又向前走了一段,炮兵停了下来,原地展开阵地。虽然情知此战难免,罗萨尔还是例行派遣使者将劝降书送到城门下。
    炮位就绪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使者没有回来。罗萨尔的面孔微微沉了下来,他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望远镜,看向远方。片刻之后他将望远镜递给副官,同时骂了一句。副官只看了一眼,就同他一样骂了起来,其他人还未来得及询问,事情就发生了。
    一声巨响在城门处爆发,即使在这个距离,肉眼也能看见烟尘之中抛起的土石残肢,城墙下列阵的骑兵就像受惊的羊群一样混乱起来。
    没有什么问题好问的了。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劝降使者是红旗军在当地找到的友好代表,这些人身份各有不同,愿意成为和平使者的原因可能是为了金钱、地位或者求一个人情,传统战争有不斩来使的惯例,但惯例不是原则,即使是原则,红旗军唯一能相信不会打破的只有自己的原则。
    使者可能成为人质,也可能会像这一位那样,被作困兽之斗的对手作为牺牲祭旗。那个年轻人是完全了解了风险之后,向罗萨尔要求在自己身上加最后一重复仇的保障的。
    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罗萨尔他们就知道他有可能用上这最后的手段,但这并不能让人感到平心静气,面对无可挽回之事,他们只有一种解决方式:
    “开炮!全军突击——”
    狂风从耳边刮过,坐骑的筋肉起伏如波涛,隆隆的蹄声犹如心跳,炮弹的厉声尖啸从头顶飞过,地动山摇之中,他们看到城墙垮塌,被击中的建筑炸起砂石,如喷泉冲上天空,雷鸣巨响覆盖了所有杂音。
    罗萨尔在风中怒吼出声。
    热血在胸中沸腾,他的头脑一片澄明,越过原野,他冲向无边沙尘和奔逃的人影,复仇、使命、战术、一切杂念消失无踪,他所思唯有征服,所想唯有胜利,就是这种感觉,他真正追求的就是这种感觉——
    一切都是浮云流沙,只有改变这该死世界的力量是真实!
    这就是他想要的!
    解放者解放他人,最终为的是解放自己!
    砂之海最后一座王城的陷落并不出人预料,“水之国”——或者说中西区第五行政区已经具备大部分成功的条件,一个政治实体的力量无非通过这几个方面展现:人口、土地、工农业产量以及组织化程度,即使工业联盟已经成立九周年,后两项对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来说仍是天方夜谭一般的概念。
    在声名方面,工业联盟在西大陆已经做到了与“中央帝国”相提并论的程度,在实际影响方面,虽然“两条路线”即将相连,被工业联盟的经济、政治与军事力量侵蚀的地区发生的改变有目共睹,但在此区域之外的世界不能说没有受到冲击,但它们变动的幅度实在不大,哪怕不同联盟各地区相比,甚至同中央帝国相比,它们稳定得简直过了头。
    在人为因素的影响下,这幅中州的版图出现了强烈的参差。
    话虽如此,不平衡在联盟内部也是同样的存在。可能出乎一些人意料的是,在联盟已经扩张到如此体量的今天,兽人帝国仍然存在,即使它名存实亡,即使它只剩下一群风光不再的兽人贵族,只能在拉塞尔达及周边一小块地区行使有限的权力,甚至连他们的后代在更多的时候也自称是“联盟人”而不是“帝国兽人”,他们仍然不肯放弃这“最后的尊严”。
    无论他们想用“最后的尊严”向联盟换什么东西,他们都没有以后了。
    闻到那股血腥味的时候,斯卡·梦魇想。
    他继续向前走,推开那扇门,踩着血洼走进去。
    第438章 灭亡与持续扩张
    浓厚的血腥扑面而来,密闭的门窗将气味的浓度提高到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程度,跟在斯卡背后的年轻卫兵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差点没有忍住惊骇的声音,斯卡摆手让他们留在外面,但他们守在门外,依旧能从眼角余光看到那片尸山血海。他们不得不别过脸去。
    联盟成立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富足与安逸很容易让人遗忘过去,不在联盟作战队伍中的年轻人平日里能够接触到的伤害事件,大多来自运气不好的摔伤或者生产操作不当导致的工伤,纯粹恶意的大规模杀戮只偶尔在于报纸和广播的描述中发生,当这样的场面就在眼前展开,意识到那些几乎分不清形状的尸体不久之前还是活着的人时,这几名年轻人有一瞬间头脑都是空白的。
    斯卡没有苛求他们的表现。
    没有人想到兽人帝国会以这样的方式灭亡。
    他跨过一具又一具残损的尸体,到处都是血。血积聚在地上,形成了一片又一片暗沉的水洼,血喷到墙上,浇出了大片林立的红色雨痕,天花板上也布满了喷溅的血迹。
    这是一场残虐的屠杀。
    斯卡缓缓环视室内,丰富的经验让他几乎能在脑内复原当时的场景。他眉头皱起,目光扫过遍地的残骸,在白色的骨骼,断裂的残肢和酱色的内脏间找到了一个尚算完整的庞大身影。
    庞大,但是消瘦,皮肤紧贴着骨骼,纵横的刀伤与撕裂伤之间,暴凸的血管仍在微微跳动,但肉眼可见越来越虚弱。
    一个女人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相比其他的死者,她的死状好看一些,尸体仍是完整的,只是被拗断了脖子,一双眼睛恐惧地圆睁着,倒映着一个残破的背影。
    斯卡来到造成了这一切的人面前。
    粘稠的血液漫过他的靴底,他说:“你快死了。”
    “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他等待了一会儿。
    “……有。”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告诉那个人类,即使死去,我的灵魂也会永远、永远看着他。”
    斯卡直起身体,面无表情地俯视弥留的兽王。
    他露出讥讽的神情,想说点什么,却又在出口之前停下。
    “好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惨案震惊了联盟。
    最后一任兽王为稳固地位,曾使用苦修院禁术强行提高力量,并因此导致性情暴虐,嗜血残杀是一个不说众所周知,至少也是传播范围很广的事实,但自从与术师一会,他返回拉塞尔达之后便深居简出,收敛许多,只有在北方部落联盟解散,兽人王庭与工业联盟订立新契约之类重要事件发生时才偶尔露面,出现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情况越来越不好,但只要他还在位,兽人贵族们就能维持勉强的框架,所以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有人想过他竟然积蓄着这样的怒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进行了这般惨烈的杀戮。
    这场屠杀葬送了兽人贵族最后的根基,各大家族的家长及长老等重要成员全都死在了那处厅堂里,由于现场太过不宜展示,在进行必要的记录之后,最终是医疗部门排除专门的军医学员去为他们收敛遗体。整理仪容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三天,他们年轻的直系亲属从联盟各处赶回来,将他们匆匆下葬,连遗产都少有人提及——无非是陈旧的石头府邸,积攒的金银,还有一些地契之类的东西,能让他们在现在的拉塞尔达有一些生存的资本,但意义并不很大,毕竟如今联盟已是西部世界的中心,不论人人向往的工业城,成为交通枢纽的坎拉尔城,即便是那些从定居点转化而来的小城市,也比这座腐朽的都城宜居得多,尤其是北疆铁路过城不入,更是断绝了它最后复起的可能。
    这些年轻的继承者们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伤心,兽王发疯确实早有预兆,但疯狂的不只是兽王。在部落联盟向南方自愿臣服,北疆铁路的规划公布路线,动工并顺利推进之后,兽人遗老们也疯了——也许他们在更久之前就已经步入疯狂。他们始终不能接受南方联盟的崛起,也不能接受人类成为兽人的主人,更不能接受自己变成不被任何人需要的腐朽之物,但他们的不甘心就像联盟遇到的所有敌人一样,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在几次试图破坏工程却失败,并且遭到了严厉惩罚之后,他们终于沉寂下去。
    但沉寂只是表象。
    调查工作组找到了他们搜集工程用的“危险物品”,计划在工业联盟成立十周年的会场上空投引爆的证据。这个计划算得上丧心病狂,因为他们最大的目标是杀死术师,其次是斯卡·梦魇及其他联盟重要成员。
    不得不说的是,这个计划确实有一点点实现的可能。
    这份调查报告并没有被公布出来,虽然有些传闻私底下传播,但既然人都死了,还如此死状凄惨,纪律部门没有大的动作,人们也不再过度追究。无论这些兽人贵族还是兽王本身,都得到了以他们的身份来说较为合适的葬仪,报纸还以相当的的版面刊载了他们的讣告。
    斯卡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处理这些事情,结束这份工作之后,他坐上北疆列车,返回了工业城。
    回程自然顺利,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他已经快要记不起那段带着部落勇士参与帝位争夺的经历,只记得他当年闹出不小的阵仗,自成年之后他难得如此放纵自己,如果说兽人帝国以这种方式终结是一场灾难,祸根大致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
    但斯卡没有一点后悔的情绪。
    金属长龙一路向南而去,千里沃野在视线中展开,巨大的农业机械在平原上随处可见,绿色的海洋中浮现着一座座白色的岛屿,那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城镇和小城市,曾经追逐着水源迁徙,风餐露宿的部落不过短短数年就进入了定居时代,他们学会了种植农作物,圈养牲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读书,学习,听广播,讨论报纸,每周休息,一个月看几场电影,去工业城或者坎拉尔的照相馆取回大幅的家族照片,然后挂到墙上。
    这是连斯卡都没想过他们会有的生活。
    没有人能容忍它被破坏。
    回到工业城之后,斯卡先去见了医院见了药师,然后和他一起来见云深。
    斯卡是来同云深谈这次工作经历的,药师则是来这里作部门的例行体检的。身为地位最为重要的两个人,斯卡和术师的体检被安排到最后才由专人——基本上是指药师来进行。
    斯卡并不太想配合但还是被药师押着配合走完了全套的体检流程。和外表给人的印象相符,斯卡的身体状况远远好于同龄人,但就体质而言,可能比一些锻炼稍弱的年轻人还要强些。
    “毕竟用肌肉的时候比用脑多。”药师说。
    斯卡自下而上挑起眼来,金绿色的眼眸与药师的红眼隔着口罩相望。
    然后斯卡叼了他一口。
    “…………”药师摸摸脖子上的牙印,又看看他得意走开的背影,无言以对。
    体检全部完成之后,药师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随着联盟的发展,很多技术已经得到比较普及的应用,所以这些密级很高的材料都附上了照片。
    药师将其中几份展开在桌面上,看着它们沉吟。
    术师降临世界似乎只是这几年的事情,但实际已经过去有斯卡四分之一年龄那么长的岁月,兽人的平均寿命要比遗族低一些,在这个年纪,斯卡的许多同龄兽人已经从中年步入老年阶段,也许因为伴侣是医术纯熟的大夫,也许是因为某些超出常识的原因,斯卡依旧维持着完全壮年的状态,虽然看得出来一些岁月的痕迹,但那无损于他的魅力。
    没有人能逃过时间的侵袭——在医生看来,这并不是多么值得伤感的东西,不过作为一个感性的个人,在药师的眼中,就像联盟本身生机勃勃,发展几乎看不到瓶颈,它的成员也大都是十分年轻,有些甚至过分年轻——也有些身体人早已成年,但精神依旧很幼稚。对于这些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来说,时间只是让他们向更好的方向转化。比如上次塔克拉从中西区回到工业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药师竟然觉得他和范天澜多了不少相似之处;又比如伯斯不知是否被维尔斯影响,虽然外表没有明显改变,但如今提起他来,已经很少有人再用“撒谢尔的那头白狼”这种说法了。
    短寿的人类如此,长寿的精灵也会受到生活和工作经历的影响,要说有什么能完全不变……大概就是墨拉维亚了。他还是那个游手好闲,闪闪发亮的他,不论心智还是性情,药师感觉不到他和十年之前有什么不同。
    云深则几乎不变。
    他仍是凡人的体质,但药师不知道他这样的状态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类。
    术师仍然需要通过进食获得活动的能量,也需要休息来复原精神,他有心跳,也会受伤,药师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检测的仪器偏差太大或者他记录的方式不对,以至于他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每隔一段时间,术师的身体就会被复原到一个“初始状态”。头发、指甲、体重,所有他们能够验证的东西,在每个周期的对应点都几乎——偏差微乎其微——完全相同。
    犹如月相。
    时间在他身上循环往复,让人不能不想到那个命定的寿数。是什么样的力量能给人时间,又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在预定的时刻取走它?
    术师看起来对这个检查结果毫不意外,他翻看了检查报告,然后又交还给药师。
    “把它们暂时放起来吧。”
    “可是——”
    “没有关系。”术师说,“影响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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