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一个马大军算不上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其中释放出去的信号却事关整个大明数百万将校士卒。
    各省都司收到这份《整肃军纪疏》的拓版之后,无不对朱棣、李景隆两人恨的牙龈发痒。
    感情你们两人在南京享清福,吃香喝辣睡娇娘,就闲到这种地步?
    招你惹你了!
    好在这次整肃军纪,真正难熬的是最底层的大头兵,对于中层往上的领军将领,限制并不算太深,主要集中的就是限制经商、插手地方政事两点。
    至于嫖赌等行为没有明确。
    毕竟军饷待遇放在这里,中层以上军官的束缚也比起最底层的兵要宽松,不用一个月到头拴在军营里,多数还是有家有室的。
    只有小部分喜欢留恋烟花之地。
    现在有了这台新出炉的军纪限制条陈,这么一小部分,也是要抓紧时间成家,虽然嫖娼不至于被赶出军营,但被抓住记到军籍簿上,这辈子升迁估计就够呛了。
    而负责监督、纠察的任务,自然是需要招募人手,搞一个宪兵队出来,正好跟这次地方军户改制的工作一起推行。
    “大明在册军户超过两百八十万,这个数字委实是太过庞大,砍掉整数,留八十万基本上就够了。”
    去芜存菁,上岁数的老兵也该是时候退出舞台了。
    为此事,朱允炆还找内阁算了一笔账,那就是以大明眼下近七千万的丁口、五六百万顷的田亩,能不能养得起,连着边军在内,加上改制后的八十万地方军。
    毕竟这一百多万人是完全脱产的,在没有现代机械的辅助下,养活一个兵,最少要五到八个人。
    还要加上大几十万的统治体系,大明脱产阶级的数量将超过两百万。
    “压力不大。”
    夏元吉为朱允炆算清楚这笔账。
    “地方军卫所改制后设置的地方军,军饷只有边军的一半,一年无非加上几百万两,军费对财政的压力已经不像当年那般严重,而且朝廷开支的大头,工部的基建工程基本被来自天竺的劳奴承担,光此一项,朝廷每年就要减少数千万开支。”
    占据历朝历代开支大头的,永远都是国内的基建盘子,不提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这种需要举国之力的顶级工程,就光每年修路筑堤、疏通河道的钱,那都是千万级的。
    看过大明王朝1566的会对第一集的一幕有着深刻印象,那就是内阁找嘉靖皇帝汇报财政情况,修几条河,就花了五六百万两。
    而在嘉靖年,太仓银一年的岁入只有两百八十万两!
    太仓虽然不代表国库的全部收入,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嘉靖朝一年的岁入折算下来也绝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万两。
    甚至不抵洪武朝的一半。
    积重难返、病入沉疴。
    给百姓加的税都加到几十年之后也挡不住国家财政的崩溃。
    大厦将倾的亡国之势,神仙亦难救。
    而眼下的大明,靠着来自天竺源源不断的劳奴,唯一的开支除了每天的口粮之外,就是为这群玩意,建上几十座简陋的印度教神庙供他们寻找一个心灵的港湾罢了。
    当然,在吃这一块,朱允炆那是相当大方,绝不会饿着肚子上工地。
    要不然一旦罢工说啥都不愿意干活的话也挺麻烦。
    财政这块没有问题,那么事情就变得很好处理了。
    首先动刀的便是南直隶脚下的十余个中枢直辖府,被裁汰的军卫所多达六十余个,将近四十万亩军田被改为民田,发放到七万多名军户的手上。
    而挤出来的,则是一万两千余名正当年的健儿,他们穿上比京营兵稍微轻薄的甲胄,配上一把腰刀,摇身一变就成了正儿八经吃皇粮的正规地方军。
    这一万多人分散在南直隶脚下各府之中,但是指挥权却仍旧在五军府手中攥着。
    地方有什么紧急性、大规模聚众性的行为,地方知府衙门最多可以抽调不超过两百人。
    这种军队,五军府称其为省府军,因为散于各省、各府之内,而朱允炆私下里却用上了他所熟悉的,印象中那个称呼。
    武警。
    打仗是用不到这支军队的。
    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地方平乱、剿匪、打击所谓的‘武林人士’。
    朱允炆可没有兴趣了解大明朝有没有龙门客栈,有没有所谓的六大派。
    会不会武功,也不过只是一群动乱地方治安的暴民罢了。
    自南直隶改制之后,临近的浙江、江西、山东、河南等省也开始展开大规模的改军编民行动,力争在建文九年结束之前完成这项工作。
    而在这次全国性的改制工作中,内阁也给予了五军府巨大的支持,不仅是在拨钱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连同清查规划那都是加派人手,帮着跑腿办理。
    谁让建文十年是一五计划的收官年,抓紧落实了五军府的工作,内阁才好统计各项成绩,然后做一份能让朱允炆满意的政治答卷,也让天下的老百姓看看,这届内阁的成绩如何。
    文武大臣们都很忙,反倒让朱允炆这个做皇帝的闲了下来,后者便干脆跑到湖畔学堂,找这么一群大明的精尖小天才讲起了故事。
    而在跟这么一群孩子交流的时候,朱允炆才能依稀找到自己身上当年的影子。
    那个生活在现代化城市中的芸芸众生。
    “咱们这节是开放课,聊聊天,没有规矩,不搞本本框框的那一套。”
    朱允炆坐在十几个孩子之间,也没有拿书、拿本,两个手随意的放在大腿上,左手坐着朱文奎,右手边坐着于谦。
    “你们有没有想聊的,朕来听,或者想听朕聊什么。”
    每个月朱允炆都会来一次湖畔学堂讲学,不过之前讲的都是书本大套,讲一些晦涩高深的观点,而今天则是闲了下来,再去讲知识点,朱允炆到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十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起来,有想听奇闻趣事的,也有想听前段时间如火如荼的那个所谓银行,而于谦和朱文奎则各提出了一个人名。
    前者想听听楚霸王项羽的故事,后者则提了宋钦宗赵桓的名字。
    连朱允炆自己都怔住了。
    “怎么想起来提这两人。”
    一个盖世的霸王,一个有污点的君主。
    还真不是多好聊的话题。
    但话是自己这个皇帝说出去的,不认账肯定是不行。
    “那朕就聊聊宋钦宗赵桓吧。”
    皇帝当然要聊皇帝的事,这是对等的身份,项羽再如何豪气干云,终究化为一声绝唱,故此褒贬不一,反而不好细说。
    “你们都是不得了的神童,平日里这二十一史不敢说烂熟于胸,但也足称得上如数家珍,所以这宋钦宗的身份家庭情况,朕就不做介绍了,聊聊一些好玩的趣事吧。”
    朱允炆当然不敢介绍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内容,虽然他这个皇帝这么多年也没少看书,勉强说得上一句学富一车,但比起自己身旁这些个神童还有些力有不逮,聊史实万一哪里记岔批可就丢了脸。
    “聊赵桓之前,先聊聊他的职业身份,皇帝。
    别用那副吃惊的样子看着朕,皇帝就是一职业,跟内阁首辅、地方县父母、当兵、种地都一样。
    或许高低贵贱有差距,终究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没什么好忌讳不能谈的。”
    朱允炆的话有些离经叛道,或者说有些过于客观的站在局外人的身份来聊这个话题,难免让一屋子的小孩都大吃一惊。
    “一个农民不想种地了,拿着家里的钱去做买卖,身份是不是就变成了商贾,亦或者他通过读书参加省考,而后转变成一名胥吏、公员,这也是身份的转变。
    朕身边这小子你们都熟,朕的儿子,你们口中的所谓大皇子。
    等这小子大了,找到朕说想去当兵,那他的身份就是我大明的军人。
    啥时候朕要是不在了,他继承了这个国家,那他的身份就是皇帝。
    所以皇帝只是一份职业,不对任职的人做任何限制,只对任职后要做的事情有限制和要求罢了。
    这历朝历代的皇帝朕虽然没有细数过,但想来三四百位也是有的,这些个皇帝在当皇帝之前、当皇帝之后,什么身份都有。
    有当皇帝前做和尚的,也有当皇帝后做和尚的。
    有将军、有宰相。
    文武两派也都轮流当过皇帝。
    但是皇帝不好当啊,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危险。”
    说到这里,这一大群孩子都笑了起来。
    青史记载的很清楚,清楚到每一个皇帝的生老病死都有。
    这是没法欺骗和虚报的东西。
    “这些个皇帝啊,死于非命的居多,而且岁数一般都不大,能活到四五十岁寿终正寝的,那算是享福了,更多的还是稀里糊涂,亦或者病痛缠身而死。
    当然,还有不少是风流鬼,死在牡丹花下,算是最舒畅的一种死法。
    而死法最多的一种,则是被毒死的。”
    朱允炆笑道:“青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们,皇帝一样是个肉体凡胎,一杯鸩酒下肚,也要魂飞冥冥,血染金台。
    永远不要去相信所谓的天人合一,哪有什么天人合一,皇帝就是一人,吃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成不了天,倒是那玩意吃多了能升天是真的。”
    一群孩子笑出了声。
    这也让他们源于对朱允炆皇帝身份的恐惧感、生疏感消融了许多。
    “既然当皇帝这么危险,还为什么都想当皇帝呢。”
    “源于对权力的渴望。”
    回答问题的是朱文奎,也只有朱文奎有这个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对啊,权力。”
    叹上一口气,朱允炆微微摇头惋惜:“因为对权力的向往,在他们还没有做皇帝之前就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和心智,让他们不惜一切的想向这个宝座发起冲锋,根本不关心做了之后要遇到哪些棘手的问题,可以说九成以上的皇帝都是如此,唯独这个宋钦宗是个另类。
    他压根不想当这个皇帝。”
    朱允炆这个解释倒是让一群孩子频频点头,他们熟知历史,自然知晓赵桓即位的时候,北宋王朝面临的巨大险境。
    “赵桓性格软弱,面对蛮夷的入侵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堂之上也为了是战是降吵得不可开交。
    这更让性格本就优柔寡断的赵桓不知如何是好,浪费了时间、贻误了军情,最后,耻辱般的等来了靖康之难。
    批评的话也好、写在史书上也罢,终究赵桓做了亡国之君,到底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倒霉蛋,是彼时种种偶然与必然的交织,促使他成为了这段历史的罪人。
    那座只记载于史书上、留存与书画间的天宫般的汴梁城,就这么化作青烟散尽,再也没有了。”
    《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所展现出来的汴梁城,是一座可以媲美现代北京三里屯和台北西门町的繁华都会,不提科技力的差异,只说喧闹繁盛,那是明清两代拍马都赶不上的。
    民国的旧上海或许可以拿出来比一下。
    “拥有这么一座都市,北宋王朝的王公贵族、将校大臣们的骨头早就在温柔乡中被泡软了,没人想要真刀真枪的跟蛮夷打一场国破山河在的壮丽悲歌,如何活着,成为了当时从皇帝往下到一个普通老百姓都在考虑的问题。
    很不幸的事,就这么降临到了赵桓的脑袋上,为了自己不成为亡国之君,成为‘抵抗军的罪魁’,赵桓他老子也就是宋徽宗,兴高采烈、急不可耐的将皇位禅让给了赵桓,自己连夜逃出了边梁。
    而咱们这位赶鸭子上架的新皇帝,还来不及擦干自己脸上喜悦的泪水,就被按在了垂拱殿的龙椅上,戴上那顶通天冠,开启了他新生命的职业生涯。
    而后,这位新皇帝,在是战是和中摇摆不定,今天喝了二两酒,当着自己女人的面大呼要北伐,收回燕云十六州,酒醒之后就能抱着李纲的大腿,哭求向金人讲和。
    他的政治软弱性和神经性,促使其在短短一年内连续更换二十几名宰执,简直把国家当成了一块尿泥巴。”
    同是亡国之君,在这一点上,赵桓可比崇祯同志差得太多。
    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以讲故事的口吻来阐述一件历史上的事情,没有主观的受到靖康之耻的情绪影响,没有愤懑和怒其不争,口吻平淡,吐字真着。
    也引得一群孩子听得有滋有味,不时还会笑出几声。
    “而当蛮夷的大军抵进汴梁城下之后,最耻辱的一幕发生了。”
    说到这里,朱允炆的口气出现了一丝波动和低迷。
    “史书中记载的靖康之耻,非耻于亡国,真正耻辱的,便是亡国前赵桓,亦或者整个北宋王朝王公大臣们的所作所为。
    堂堂一个皇帝,离开自己的首都和军队,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进入蛮夷大营,卑躬屈膝,行跪拜大礼与蛮夷元帅,乞求投降。
    一应丧权辱国之条约,签起来更是丝毫没有迟疑怠慢,在金人的大营住了一个月,睡草炕、马厩,勾践的生活他是体验了,但勾践的雄心壮志他是一丁点没学会。
    回到汴梁城,不去想怎么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反倒上下攒跳,力争早日筹措到条约上的金银、女人,光自己的妃嫔就被赵桓亲手送出去十几名,还有他的姐妹、姑母,只要稍微有点姿色的,一车车往金人的军营里送。
    估计也是金人嫌弃这种速度太慢,千八百个女人哪里能满足十几万的军队需求,得了,干脆继续打吧。
    事实证明,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男人,永远等不到和平。”
    赵桓的故事并不长,讲到亡国也就算结束,朱允炆好奇的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听他的故事?”
    “因为儿臣想知道,到底是基于一个什么原因,如此富庶、带甲百万的宋王朝,会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断送自己的江山。”
    朱文奎郑重其事的说道:“结果只不过是几行空洞的文字,也只是一种直观的表象,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导致了北宋的亡国,故此,儿臣想听这段故事,然后思考一下这个中的缘由。
    到底真如这故事中的那般,是因为赵桓的软弱亦或者优柔寡断,还是北宋确实已经到了必然亡国的地步,无力回天。”
    朱允炆双眼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好,朕的故事讲完了,那么今天留一堂课业,就是你们大家基于朕这个故事,结合青史上北宋的多方面记载,写出自己对于北宋亡国的理解,三日后,朕派人来收。”
    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在湖畔学堂留课业。
    因为他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孩子已经开始思考一些远超他们这个岁数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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