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的退耕督办司衙门,李三终究还是把自家的田地通通卖了出去。
    四亩地,连地钱加补贴,一共卖了差不多一百五十两。
    这还是李三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但拿到手的却并不是现银。
    成都银行有几名员工专门跑到这督办司驻扎,现场办理开户手续,所以李三拿到手的,只有价值五两银子的五千铜票,以及一个储蓄本罢了。
    即便如此,李三那也是开心的不得了,生平第一次怀揣如此巨款的他,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心里都是一阵惴惴不安,生怕碰到了拦路抢劫的强人。
    等回到家,匆匆把存本藏好,正待在家里做鞋的媳妇就开了口。
    “眼下地也没了,总得找个别的活计吧。”
    “找活总要进城,咱们这村估摸着马上就散了,但进了城,住哪啊。”
    李三蹲在家门口,观瞧着左邻右舍的邻居,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打点行囊,就叹了口气:“我今天在城里问了一下,东南角的房屋的价格最便宜,但现成的三间瓦房也得几十两,比卖地前翻了一倍还高,盖三间瓦房才几个成本钱,这价格是真黑啊。”
    “盖房子不花钱,但房子脚跟下的地值钱。”
    媳妇倒是看得开,放下手里的鞋念叨:“大家都一窝蜂往城里挤,城里再大又能住下多些人,涨价不是必然的事。”
    李三点头,咧嘴笑道:“咱们家要是在城里有地就好咯,趁这个机会盖几十间屋子出来卖,还不发了大财。”
    “净想好事。”
    媳妇本想笑话李三几句,正巧这时候隔壁一汉子寻了过来,便闭上了嘴。
    来的人叫李二宝,家里行二,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城,基本都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趟,这次家里动迁特地跟掌柜请了假,赶回来帮忙。
    “三哥。”
    李二宝向李三打了个招呼:“恭喜啊。”
    李三当时就笑了起来:“有啥好喜的。”
    “几亩地,怎么着不得卖个一百多两银子,这还不是大喜事?”李二宝打趣道。
    这话说的李三只有摇头苦笑:“这算什么喜事,钱是卖了不少,但地没了,下半辈子的活计还没着落呢,家里还有两个娃要养,总不能就这么守着这两间破屋,在这村里过一辈子吧。”
    说着说着,李三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李二宝问道:“诶,二宝,我记得你在城里跟人酒坊里做工是吧。”
    “是啊,怎么了?”李二宝一时没明白。
    李三眼巴巴的问道:“挣钱吗?”
    “还成。”李二宝如实回答道:“这几年粮食不值钱,成本虽然低了,但别的酒坊为了抢生意就降价,这一来二去,其实也没多赚,不过总的来说,效益还不错。”
    一听效益还不错,李三可就动了心。
    “二宝,你会酿酒,有没有想过,自己搞个字号出来?”
    这个问题把李二宝说的一愣,然后就失笑出声:“三哥玩笑话,自己挑梁整个字号哪是那么容易的,光说一个本金都拿不出来,用地、工具、原料、人工,这加起来开支不少呢。”
    “哥有钱啊。”
    李三也是刚拆迁,口气大的不得了,一听李二宝拿本钱说事,可就拍了胸脯:“哥这百十两银子呢。”
    原以为能镇得住李二宝,孰料后者更是笑话不已:“三哥,百八十两够做个甚,就算工具、原料不值钱,但用地多贵啊,你现在跑城里整块能办酒坊的用地,就算二三百两都是不够的。”
    “谁告诉你要在城里搞咯。”
    一听工具、原料不值钱,李三就更加踏实:“咱们就在咱这村子里办,你看这左邻右舍不是要般进城吗,咱们就把他们的房屋买下来,院子打通一连就是一大片,用地不就来了,再说了,你们家地也不少,就不信你爹没给你分点银子。
    咱哥俩配个本金建个酒坊,你有技术,我给你打下手,负责赶车往城里卖,怎么样?”
    李三这番话说的李二宝也有些心动,但还是迟疑不已。
    “能行吗?咱们村虽说离城近,但也小十里路呢,赶车往来买卖,不安全。”
    万一哪天路上碰到了劫道的,钱货两亏都不算啥大事,就怕到了再把人命搭进去可就完了。
    “还有,村里的乡亲都离村进城,咱们自己在这搞,保不齐就有那强盗山匪起了歹心,深夜来打劫的,咱们俩,那也守不住这片子基业啊。”
    虽说朝廷年年强调要把打黑除恶常态化,地方都司卫所也在不遗余力的剿匪抓寇,但四川这地界山川、盆地相连,地势复杂,上山吃发财饭的袍哥不在少数。
    江湖道义归江湖道义,但抢起钱财货物来那也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最多,抢完你的东西饶你的命。
    李二宝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一下把李三也给整犹豫了,心中想搞自营生路的信念稍稍有些动摇,但很快,他又突发奇想。
    “诶,你说咱们要是能说服大家伙一起办,怎么样?”
    全村一起酿酒,搞一个大大的酿酒坊,不仅解决了安全问题,还能使规模产量扩大化。
    “二宝,你先跟哥说一下,这酿酒,好学不?”
    “反正不难。”
    二宝的如实相告,让李三坚定了内心,后者兴冲冲的拉住李二宝的手腕:“走,咱俩一道找村长去。”
    李二宝被他这突然的一拽吓了一跳,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嘴里嘟囔:“诶三哥,你别总那么心急啊,咱俩在合计合计。”
    “还合计个屁,等乡亲们离了村,再想找大家伙都不好找。”
    两人一前一后的赶到村头村长家里,小老头这会正悠哉的靠在太师椅里品茶呢。
    村里动迁,就数这小老头最开心。
    十几亩地,大几百两雪花银,老头心里盘算着自己也没几年好活了,每曾想,这日子临了临了的岁数,还能享个几年清福。
    家里几个儿子自打卖地后,也陡然孝顺了不少,家里一派父慈子孝。
    老头心里还在美着,李三跟李二宝就寻了过来,屁股没落座呢,李三就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全村集资,搞个大型酿酒坊?
    老头被李三的提议说懵了。
    种了一辈子地,打祖上就在湖北种地,到后来迁到这四川也还是种地,三个儿子要说种地,那也个顶个是把子好手。
    几代人净种地了,谁也没动过做买卖的心思啊。
    老头还在迟疑,家里几个儿子反倒是先开了腔。
    “不成,不成。”
    老大第一个张嘴,对李三的这个提议直接严词拒绝:“不会酿、不想酿。”
    老二也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别的理由,但会点头:“大哥说的对。”
    就剩一个老三了,秉着帮亲不帮外的理也点头:“大哥二哥说的对。”
    但三兄弟心里的小算盘李三直接一语道破。
    “啥子不会,二宝都说了,这东西不难,好学的很,我看你们仨,就是想着分了大爷的钱好进城寻欢找乐子。
    大爷,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糊涂咯,你只要把钱一分,百十两银子看着多,但坐吃山空、花天酒地,那也是快的很就花光。”
    这番话把三兄弟都说急了,老大更是撸起袖子打算揍李三,被老头一声喝住。
    老头虽然老了,但心不瞎,卖地之后几个儿子突然变孝顺的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就是惦记卖地的银子而已。
    儿子惦记老子的家产,天经地义。
    老头也没打算说都攥在自己手里,分肯定是要拿出来分的,不过李三这番话却说的他很是动容。
    分账容易,但分完之后,保不齐穷一辈子的三个娃把持不住,万一进城染了黄赌,百十来两银子怕就成了一梦黄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进城可还得买房呢。”
    这时候,李三又添了一把火:“眼下成都城里的房价可不便宜,您要一家伙着住,那也要买个五六间,分家住,更不得了。”
    说完,还捅咕了身旁的李二宝两下,示意后者帮个腔。
    李二宝回过神,明白了李三的意思,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大爷,三哥说的对,这酿酒可以搞,不难学,我这打小就进城给人做工,这么些年,从头到尾可都学会了,我来教大家,保准学的快。
    眼下粮价便宜,酒坊的效益还不错,而且您想,这时候整个成都府退了几百万亩的耕地,可是大几千万两银子撒了出去,家家户户都有了钱,兜里一有钱,可不就下个馆子、逛个窑子,这酒水还愁卖不出去?
    粮价低、酒价涨,要发财的。”
    俩人一唱一和,别说老头了,三个儿子这会都动了心。
    细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
    虽然李三等人只是一群没什么文化的农民,不懂啥叫经济学中的通货膨胀,但并不妨碍他们仍然可以看出这其中的商机。
    朝廷这次为四川退耕的事,准备了上亿两退耕银,制造了几十万脱产拆迁户,这群人一起消费,但四川地界流通的市场货物和储备数量却不能提供有力支持,就会造成需求大于供给,如此一来,通货膨胀现象那是势必会出现的。
    但通货膨胀并不全然是浅显的坏处。
    更不要认为一旦通货膨胀,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在退耕之事定下来之后,前文就提到过,严震直向朱允炆提过要为此预留储备粮一千五百万石。
    为的,就是预防四川的通货膨胀现象。
    虽然粮食不能提供所有的需求供给,但粮食是基础物价的红线。
    其余的,无非就是生活中的其他所需物资,譬如果蔬、肉食、盐油酱醋、木柴煤炭等物。
    这些东西会有一段时间的暴涨,不过朱允炆跟内阁也都做好了准备。
    这事亦有提及。
    最多无非是一个建文十二年,等到转过年势必又会回落。
    而有储备粮的支持,四川的百姓实际上不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因为不膨胀的时候他们日常生活中也不会买肉、买水果等食品。过冬也不会烧木炭取暖这般奢侈。
    无非就是做饭的时候,少放些盐巴、酱醋等作料。
    等到自贡的盐井扩产,释放出来的脱产群体如李三等人一般,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家庭作坊、集群作坊后,这些所有的生活物价就会回到之前的价位,甚至更低。
    所以阶段性的通货膨胀,简单的解释,可以理解为一种利好、一次风口。
    比如,现代社会中每次大规模拆迁都会使得搬家公司的费用上涨、房屋租赁金上涨,而最离谱的,就是连夜场小姐姐的小费都跟着上涨。
    等到生活物价平抑下来,服务产业就会紧随其后的发展壮大,至于服务产业的价格上涨,跟老百姓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对大明时期的百姓来说,像逛青楼、听戏曲这种服务业,什么时候成为评定生活质量的一项指标了。
    李三是铁了心要搞自营业,想赚钱发财,而他的一番侃侃而谈,也让村长老头颇为动心。
    加上李二宝在一旁的帮衬配合,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而有了村长老头的加入,说服全村人一起集资兴厂、大半酒坊的想法就很容易实现了。
    村民乡亲们多没文化主见,有村长的带头,加上李三、李二宝巧舌如簧的鼓动,加上对进城后未知的生活抗拒,大家伙还是愿意留在几十年的村子里生活。
    于是,建造李家酿酒坊的事业就此提上日程。
    “那咱们字号叫什么名字?”
    在采买回来的一大堆工具设备前,李二宝一边安装,一边向不远处忙活的李三问道:“要不,就叫李家酒?”
    取名字这么文雅、高难度的任务,李三的文化水平哪里回答的上来,只好把这事推给村长来拿主意。
    老头也不行,好在村里有一个读过书的酸文人,虽说没考上功名吧,但肚子里的墨水还算有一点。
    “要不叫蜀都酒?”
    “这名字城里已经有酒坊起过了。”
    这下可难住了读书人,他念叨着:“咱们巴蜀大地,有啥出名的?”
    “熊猫,皇帝老子给起的名字。”李二宝念叨了一句。
    读书人就迟疑道:“那叫熊猫酒?也不好听啊,什么蛇酒、虎鞭酒等好理解,咱这熊猫酒要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是把熊猫泡酒缸里酿出来的呢。”
    “那还有啥出名的啊。”
    李三在旁边嚷嚷:“咱们四川有名气的,无非就是那几个,刘备刘皇叔,武侯诸葛孔明,李白的蜀道难。”
    “大耳朵酒、卧龙酒、蜀道酒?”
    读书人嘀咕一通,一点都不满意,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诶,咱们四川,几千年来可是有不少雄关那也是天下闻名啊。”
    欲入西川,由北自南真可谓雄关天堑不少。
    “哪个雄关最有名气?”
    “剑阁。”
    老头在一旁帮了句腔:“自古破剑阁方可入蜀中,这话是城里说书先生讲的。”
    “那就叫剑阁酒。”
    村长的大儿子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一个名字念叨了半天,他都急了。
    倒数读书人来了灵感。
    “剑阁酒不好听,咱们成都在剑阁之南,依我说,不如叫剑南酒。”
    剑南、贱男?
    喝这酒的男人犯贱不成?亦或者说这酒贱?
    这不影响销量嘛。
    村长拉了脸:“不行,此名有伤大雅。”
    “那要不,就把酒字给去掉,咱们卖的本身就是酒,没必要还在加上一个酒字反倒显得刻意了些,就好比人家江南那女儿红,也没说在最后加上个酒字。”
    读书人想着:“时下是秋天,剑南秋如何?”
    “秋为凋零之季、草枯叶落,不吉利。”
    读书人一拍大腿:“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为万物生长,谕示生生不息,不如就叫剑南春,也盼一个好彩头,预祝咱们村里的酒,能向天地自然生长那般,可以越卖越好。”
    剑南春?
    大家伙咂摸一番,都觉得此名不错,纷纷点头。
    “好名字,那就如此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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