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退耕工作逐步趋近尾声,大量的百姓脱离土地,邝奕和已经连着几个月没有睡好觉,甚至连过年的时候,这心都是悬着的。
    几十万百姓从稳定的自耕农身份转变成脱产户,好听点说叫脱产户,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对他们这种脱产者只有一个称谓:
    流民!
    流民,即没有稳定的生计来源,流窜不定的只为寻找一口吃粮的群体,流民过处,可比蝗虫过境的危害要大无数倍。
    起码,蝗虫过境只吃粮食可不吃人。
    好在这次成都产生的大规模脱产户的原因,是朝廷的主观政策导致的,而不是像此前历朝历代那般因为各种客观因素而被动产生,更不存在大量的土地兼并行为迫使百姓成为无地可依的贫农后,又紧跟着席卷一场自然灾害。
    搞得民不聊生,啸聚而反。
    这大几十万百姓从农村涌入各个县城、府城乃至成都这座西南第一重城,既带来了治安相关的隐患,却也同样带来了充裕的劳动力和大量白花花的热钱。
    这可是拆迁户大军啊。
    所以说邝奕和此时的心里,喜忧各自参半。
    堪堪转过年关进入到建文十三年这个日子,周维文就向邝奕和告了辞。
    “此番四川退耕工作已全数落实,补偿银等亦发放完成,退耕督办司的职责算是结束了,我这个临时的督办司丞要回户部交差卸职,邝藩台,就此别过。”
    退耕督办司就是一中央派驻地方的临时机构,哪里有赖着不走的道理,邝奕和也不好多留,更不可能指望周维文能帮他一道处理这几十万脱产户后面的安置问题,而实际上,人家周维文这几个月也没少帮忙。
    “既如此,那本官就不留了,周司丞一路顺风,遥祝司丞在南京诸事顺遂,请。”
    成都城外,邝奕和等四川官员依依送别几十人的户部队伍,直到视线尽头已不可视后,邝奕和才转身。
    “藩台。”
    有人喊,邝奕和便寻声看,是成都知府钱安平。
    在四川,因为受到地理因素的巨大影响,所以往往四川的左布政使是很难统辖全省工作的,大多都更喜欢留在成都内,而不是全省到处瞎跑。
    毕竟,跑一个四川各县花的时间,甚至比皇帝跑遍大明每一个省还要久。
    这也就导致了,很多四川的左布政使就分不清职权了,喜欢插手几个为数不多的下辖府州工作,而成都作为一省治所,可谓首当其冲。
    这次退耕工作导致几十万百姓脱产的后续安置管控工作中,邝奕和是当仁不让的总指挥,那一众行省大官就算是成员,而堂堂四品的成都知府,反而可怜的更像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吏。
    不过对此,人家钱安平倒是看得很开。
    官居成都知府,朝堂正四品要员,到这个位子上之后,升迁哪里只是你埋头苦干就可以的。
    一旦晋升三品,要么是各省布政,要么就直入中枢各部做副手侍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只靠着干活就能担任的。
    既然如此,成都的大事小情有邝奕和这些位省官操心,他这个成都知府多开心啊。
    有这偷懒的机会,少操点心之余,多出来的时间去多多攻读《建文皇帝语录合集》、《建文思想》,顺道看看《邸报》、《求是报》这些重大的政治风向刊物,及时领会把握中央的思想精神,不比干活重要一百倍。
    喊住邝奕和,钱安平开口邀请道:“四川忙活了多半年,难得年节恩假,下官打算于陋室设宴,招待诸位同僚,不知藩台可有暇余。”
    忙活大半年,连每逢年关办一堂庆年宴的习俗都忘了。
    邝奕和想想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含笑道:“这样吧,今年这顿年饭盛会本官来办,不过眼下咱们四川上下都忙,也别大操大办,讲究排场规格。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们现在就回城,到本官舍间暂歇。”
    “那就叨扰尊府上了。”
    有酒喝,大家伙都很开心,尤其是能够登邝奕和的家门,那就更值得开心了。
    “不过有一点本官得事先声明啊。”
    邝奕和突然想到了什么,特意开口强调到:“来就来,谁都不允许大包小包买一大堆东西,就空着手来本官最欢迎。”
    这下可就让一众佐官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先不说哪有登门拜访空手上门的道理,光是你身为四川左布政使,逢年过节,下属官员走动拜访、送礼这不都是应有之事?
    这也不算行贿受贿啊。
    没听说朝廷在这方面多做限制。
    想想邝奕和这些年在四川官场的风评,确实没听说其在哪里任职期间有过收受贿赂的风言风语,这咋到了今朝,连礼都不收,也未免太过廉洁了吧。
    等到日头偏移,心中犹疑的一众四川官员齐聚了邝奕和的府宅,因为吃不透邝奕和的为官秉性,还真没多少人敢夹带礼品,仅有少数,也无非是买了点水果或者时下比较紧俏的糕点礼盒。
    诸如瓷器、文玩字画那是一件没有,更别提能够直接变卖的黄金生肖摆件了。
    对此,邝奕和很是开心,热情的招待了一众同僚。
    “快坐快坐,请茶。”
    热络的招呼着,正堂内的拜访简洁明了,装饰也较朴素,邝奕和是挨个招呼,为数不多的家丁给奉上了茶水。
    钱安平端起茶碗还没喝,这眉头便不自觉的皱了一下。
    仅靠着这鼻间轻嗅,都不用过嘴,钱安平便知道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什么好茶。
    果然,茶水过舌,别说什么唇齿留香,回味甘甜了,甚至还留下了三分苦涩。
    放下茶碗,钱安平环视了一圈,发现不少人都喝的面有不适。
    这幅神情也都落在了上首邝奕和的眼中,后者便自嘲一笑。
    “各位是嫌这茶叶不佳吧。”
    “哪有的事,藩台府上如此佳茗,下官等从未曾细品过,今日一尝,大饱口福。”
    一番昧着良心的嘈杂回应,邝奕和也没有往心里去,兀自说道。
    “自从退耕之后,咱们成都城内的物价是一天一涨、一天一涨,水果、茶叶、糕点更是翻了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本官家里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
    上有父母高堂健在需要赡养,下有子女九人,除老大老二各已成家之外,余下七子尚需抚养,加上本官私德有亏,纳了六个偏房,一家老小全指着本官俸禄过活,这钱袋子可就稍稍紧张了一点。
    拿如此茶水出手,已是尽力而为,望诸位同僚雅涵。”
    大家都相视骇然。
    咱们这位布政使,竟如此德操高尚,廉洁如水?
    堂堂一省大员啊,这日子过的也太拮据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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