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之闻言失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钱脏的。
    萧彧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这钱不知道经了多少人之手,你知道之前拿钱的人又摸过什么,说不定刚吃完饭往嘴上抹了一把。这还是好的,或者刚从茅房出来,没洗手就直接去摸钱
    裴凛之嘴角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停,郎君你别说了,想象力委实丰富。
    萧彧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可能发生?这个年代的人可没有饭前便后净手的习惯。
    裴凛之笑而不答,难怪郎君经常会耳提面命大家饭前便后净手,他去外面拿了个簸箕进来,将钱倒在里面,免得铜钱到处滚动。
    两人凑在一块儿数钱,这次的钱袋虽然重,其实不多,主要都是铜钱,清点过后,仅有二百多两银子,钱都花在买人上了。
    萧彧便拿出算盘来算账,发现将分红给了闵翀之后,自己也就剩下一百多两了,萧彧苦笑:居然又穷了,买人真够贵的。
    裴凛之说:这还是饥荒年成,人为了活命贱卖了自己,若是正常情况下,价格起码还要翻倍。郎君不必担心,前阵子囤的粮够吃数月时间。现在有人手了,叫大家去垦荒,明年的收成就多了。
    萧彧将给闵翀的钱数出来,看着自己那堆铜钱:倒不是担心缺吃的,而是闵当家说开春南下,要买茶叶和丝绸,这点钱能买多少?好不容易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走那么远,不能空着船去吧。
    裴凛之宽慰他:实在不够,到时候我跟薛钊去借点银子。
    萧彧看着裴凛之:那就得麻烦凛之了。
    不麻烦。裴凛之淡淡地说。
    萧彧起身:我去给闵当家送钱。
    闵翀正准备休息,见他送钱来,便说:你手头尚且紧,可以先不给我。
    萧彧讪笑:我的财务状况闵当家最了解不过了。还是先给你,以后不够用了再与你借,一码归一码,比较清楚。
    闵翀也没说话,接过钱袋子,也不清点,直接扔进了床头的一个箱子里。
    萧彧回来,见裴凛之在翻看那叠卖身契和花名册,见他进屋,抬头说:郎君打算如何分配这些人?
    萧彧说:有技艺的,就尽量分到作坊中去。没有的,就分去冶铁、垦荒、造船。
    裴凛之点头,说:明日问问那群人中有没有读过书的,找个人来帮郎君分担一下。现在人多了,事情也杂了,记账算账分配工作都需要一个好手才行,不能什么都你自己来,太累了。
    萧彧想想也是,得找个人来帮忙才行:新来的未必合适,其实孟大哥最合适,他最了解这些情况,只是他家事情多。
    裴凛之笑了:这还不简单,不就是要交珠嘛,安排人去给他捞珠贝就好。
    萧彧点点头:也行。北边来的这群人水性怕是不好。
    那还有吉山和吉海呢。况且郎君养殖的珍珠到明年差不多也能打捞了吧。裴凛之说。
    萧彧忽然笑了起来:对啊,最早一批放下去的珍珠都快一年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开春后捞出来看看。要是可以了,就拿去给孟大哥交差。珠核那么大,只要外层包上珍珠质,完全足够交差了。
    确定好这件事,萧彧亲自登门去请孟洪。孟洪听说萧彧想请他来管事,非常意外,他站起来朝萧彧作了一揖:萧郎君如此信任洪,洪岂敢不答应。
    萧彧双手托起他的手臂:那就谢过孟大哥了。往后你也就不必再下海了,明年的珍珠我替你想办法解决。以后你就负责给孩子们上课,协助我处理家中的事物。
    洪在此谢过郎君,定当尽心竭力辅助郎君。孟洪再次作揖道谢。
    萧彧信任孟洪,当初说办学堂,他二话没说就来了,因为没收过任何学费,孟洪也没有拿过任何工钱,只因他的儿子也在这里上课,他便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坚持了这么长时间。
    他们这算是义学,但教书先生是要吃饭的。萧彧打算年终的时候给孟洪发个红包,感谢他一年来的辛勤付出。
    这次他请孟洪来管事,一是因为他熟悉自家的情况,二来也是考虑到孟洪年近四十,身体已经因为常下海落下了风湿症,这样的身体已经不适合下海采珠了。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他解救出来。
    孟洪显然也很清楚这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对萧彧感恩戴德。
    当晚,新来的人注意到人们在院子里点上巨大的篝火,男女老少都围坐在火堆旁,家主则站在一块木板前,给大家讲着什么。
    不少人好奇地围了过来,发现家主竟然在给人讲课,教的是非常实用的算数。
    这事让他们非常不解,不是说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朝饭后上课吗,怎么晚上也要上课?有大胆的人跟人悄悄打听一下情况,才知道晚间的课是给村中的成年人安排的,主要是给大家扫盲。
    这课没有门槛,而且免费,谁都能听,当然也包括他们。
    而且除了家主教算数,还有一位孟夫子教大家识字读书,一位裴郎君给大家讲史。
    这事给新来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当初他们走投无路,眼看全家就要饿死在这个严寒的冬天,不得已才选择卖身,心怀恐慌登上了一艘通往未知的船。他们早已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准备客死他乡了,没想到这里竟是一个温暖和平、充满希望的世外桃源,有些人甚至都有点遗憾没有将家人一并带来了。
    登岛后的第一天,一些人便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好选择。
    第二日寅时起,所有六岁以上男丁都被叫起床,跟随裴凛之操练,不仅跑步,还有打斗技巧。别看队伍中那些孩子年纪小,一个个都练得虎虎生风。
    新来的人一边震惊一边感叹,主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不仅习文,还要练武。
    裴凛之的初衷是训练村中年轻人防卫山贼跟海贼,如今这些贼都被剿灭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训练呢,那自然是出于他的私心,将来这些人就是殿下的私兵,可以保护殿下。
    而萧彧的初衷更为简单,就是想让大家锻炼身体,尤其是孩子们,毕竟家里人多,又缺医少药,一个小风寒都可能是致命的,孩子们在裴凛之的训练下,身体素质都极好,极少生病,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朝饭之后,孟洪拿着重新造册的名册,宣布了新来男丁的去处,有技艺的都物尽其用,比如那个篾匠,就安排他去纸坊做斗笠和油纸伞,陶工直接就去烧陶瓷,木匠便被安排去造船,茶农渔夫屠夫就暂时编排在几个作坊伍中,到时候有需要了,再让他们来帮忙。
    没有技艺的年轻人,一部分去垦荒,小部分去了青砖窑和石灰窑,半数以上被分配给了闵翀,因为他要训练这些人当船员。
    孟洪考虑得很周到,家里所有的事都有专人负责,这样就不容易出现纰漏。如果有人对自己的分配有异议,需要换岗位,只要他能说出足够的理由,就给他换。
    任务一分配下去,马上就被人领走了。现在天气已经不算炎热,正是干活的好时机。
    萧彧早就看中了溪流对面山坡下的荒地,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在那儿垦荒,不过由于效率低下,垦出来的地很少,现在他家有了足够的劳力,完全可以再垦个十几几十亩地出来种粮食,虽然家里粮食还是以购买为主,但能自己多种一些就尽量多种一些。
    崖州有一点比较好,就是人少地多,荒地谁垦出来就是谁的。也有地主,他们喜欢从百姓手中购买熟田,但完全失去土地的佃农很少,因为他们在租种地主的地时还可以自己垦荒,再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土地,至于能不能保住这些土地不被地主吞并,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经营状况。
    闵翀的船终于开始动工了,他领着一群木匠和孟洪分配给他的人一起在海边干活,缺什么就让裴凛之去买。
    家里的采购任务平时都是裴凛之负责的,但他相当不乐意被闵翀支使,能支使他的只有殿下。但不管他乐不乐意去跑腿,最终事情还是会落到他身上来,因为闵翀会跟萧彧要求,萧彧最后还是会找到他这里来。
    萧彧对造船兴趣浓厚,每天都要去海边看一回,还跟闵翀提了水密隔舱的建议,让他设计的时候多造几个隔舱。
    闵翀对他提的建议很意外,萧彧看起来并不懂船,但水密隔舱的提法却非常科学实用,看样子萧彧还真是个见多识广的。
    这日午后,萧彧又去了海边。发现海边已经临时搭建好了几个简陋凉棚,以几根木桩支撑,上面盖着棕榈树叶和芭蕉叶,木匠师傅在棚子下做木工活。周围还有十几个人在锯木头,砍木头等。
    闵翀正在棚子下和那位从建业带回来的木匠万师傅说着什么,见到萧彧过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萧彧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发现万师傅似乎很了解船的构造,不由得挑了挑眉,等他们停下来,便插了一嘴:万师傅造过船?
    万师傅朝萧彧恭敬道:回郎君话,小人从前在老家的时候,造过小船,大船还是头一回。
    那也不错,船都是相通的,你多帮帮闵当家。萧彧点头说。
    是,郎君。万师傅立马应承下来。
    萧彧等闵翀和万师傅聊完了正事,这才说:今日人比昨日少了不少。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闵翀说:我这里暂时用不着这么多人,打发他们去帮助垦荒了。
    萧彧挑挑眉:你不用训练他们吗?
    船员的主要职责是划船、搬运装载货物,体力裴郎君已经帮我训了,我只需要训练他们的水性。他们都是自吴越而来,水性普遍都不错,所以也不用做太多训练。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去干点活儿。闵翀难得这么详细地给萧彧介绍缘由。
    萧彧恍然点头:言之有理。
    新船还需多久才能完工?萧彧继续问。
    闵翀说:大约需要三四个月。
    赶得及明年春天出发吗?萧彧问。
    应当差不多。现在的问题是,除了我,没人有出远海的经验,虽然两艘船同时走,但也难免会碰上被冲散的意外。
    萧彧突然想起了窦七爷:我听说升龙湾有个人曾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去过南洋很多地方,后来是搭乘商船回来的。我一直想去请他出山,就是对方年纪有点大了,不知道身体是否还硬朗。
    那还不赶紧去看看。闵翀说。
    萧彧说:闵当家有空吗?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让孟洪给我们带路。
    走吧。
    两人回到家中,裴凛之又外出打猎了,他们叫上孟洪,一起去升龙湾。一直跟着萧彧的吉海突然说:郎君,要不还是等师父回来一起去吧。
    萧彧看他:为什么?
    吉海说:升龙湾跟我们有世仇,我们白沙的人从不去升龙湾,升龙湾的人也不来我们这里。
    萧彧知道升龙湾民风彪悍,去年孟洪去采珠,就被升龙湾的几个泼皮打劫,还受了伤,却不知道原来是因为世仇:有什么世仇?
    孟洪解释说:是有这么回事。多年以前,两村之间曾经因为感情纠纷发生过械斗,死伤不少。后来来往就少了,出海打渔采珠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生小冲突,但是大冲突并没有发生过。
    萧彧笑得有些无奈:这样的话,那还能请得动窦七爷吗?
    孟洪说:不好说,我们后来的,那些世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应当不至于被算在内。
    那我们去应该不会被打出来吧?萧彧笑着说。
    吉海说:有师父在就不怕了。
    闵翀看了吉海一眼:走吧,光天化日的,又不是去打架的,还怕他们不成。
    可是吉海还要反对,他师父说了,事关郎君的安危,半分险也不能冒。
    萧彧拍拍吉海的肩:没事的,升龙湾的人又不全都是疯子。
    吉海看了看一行四个人,两个没有武功,万一起了冲突,他真担心保护不了郎君。
    几人出发去升龙湾,吉海临走之前叫过鱼儿嘱咐了几句,若是师父回来,让他去升龙湾接郎君。
    萧彧知道吉海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怪他小题大作。几人出了村子,经过石灰窑,再翻过一座不高的山,站在山上,便能看见下面有一个凹型的海湾,村落就分布在海湾边上,十分分散。
    萧彧感慨:风景真不错。
    孟洪说:升龙湾的人一向以他们的风水为傲,这村里人丁十分兴旺。不过也非常穷,因为没什么地,完全靠打渔采珠为生。
    萧彧觉得很意外,没有地,那么穷,居然还能人丁兴旺。
    几人下了山,看见有人在山坡上收稀稀拉拉的黄豆,那人没穿上衣,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见到外人来,便停下来看着他们。萧彧便用不太熟练的土话问路:老丈,割豆呢。请问窦七爷家在哪儿?
    那老者抬手指了指村北,也就是升龙湾的最外沿:那边。
    萧彧拱手道谢,便沿山路下去,进了村,便听见了孩子吵闹声,见到又外人来,都上来围观。萧彧相信这儿人丁兴旺了,放眼望去,起码有一二十个垂髫稚童,大多衣衫褴褛。
    一个胆大的孩子擦了一把鼻涕。问:你们是谁?找哪个?
    萧彧笑眯眯地说:我们找窦七爷。早知道这边孩子这么多,就该带点果子过来的。
    他家在这边。那孩子一路飞奔着朝前跑去。
    孩子们真是热情,萧彧几个便跟着过去,各家正在织网晒网的大人都停下来观望他们,主要是萧彧的形象气质太引人注目了。
    孩子们在一座茅草房前停了下来,不进屋,就在外面喊:窦老七,你家来客人了。
    萧彧一听,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孩子也太没大没小了。
    屋里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鬼崽子,又来吵什么,快走!
    萧彧便走上台阶,敲敲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窦七爷在吗?
    门开了,门内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出来,须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腰板倒是笔直:你们是谁?
    萧彧作揖:我姓萧,自建业而来,听闻窦七爷曾经有奇遇,想来听一听。他没说自己是白沙村来的,怕引起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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