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散了头发,只穿中衣,披了一件旧袍子,将那袄子铺在桌上,又纳了一阵,听着外头的风呼呼作响,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从小罗浮山回来路上遇劫,到朱家的姑娘被害,以及今日又死了一人,星河心头惶惶,说不清是怎样,好像为什么在担着心。
    正把袍子卷起来要去睡,外间窗户上突然轻轻地响了两下,仿佛是给人敲过似的。
    星河吓了一跳,刚要去叫醒平儿,却听一个声音低低唤道:“姐姐。是我。”
    星河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震惊,急忙跑到外间把那窗户打开,果然见到外头的雪中,是小道士李绝,肩头跟头顶上又是白雪皑皑:“你怎么……”
    星河张口,又放低了声音:“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姐姐,我能进去么?”小道士搓搓手,忐忑地问。
    星河回头看了眼,平儿一旦睡沉就很难唤醒,而西屋里的老人也都睡着了:“你稍等,我给你开门。”
    “不用。姐姐答应就好。”小道士说着上前,手轻轻地一摁窗台,整个人身形翻起,竟如一只鹤似的跃了进来,落地无声。
    星河对于武学之类可谓一窍不通,见小道士如此,只觉着他跳的真是利落好看,丝毫不晓得这是高明的轻身功夫。
    但也因此提醒了她:“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今晚上冯老爷子很仔细地把门闩好了,老爷子一整天都忧心忡忡的,而且也没有喝酒,星河猜是为了城内连续死人的事儿。
    小道士道:“我是爬墙进来的,姐姐不怪我吧。”
    星河看他打量自己,忙把外袄掩了掩,意识到放他进来实在鲁莽:“你白天怎么不来,晚上……这像什么?”
    “我白天也想来的,只是之前在韦家不小心摔了一跤,跌了手。”小道士抚了抚左肩:“师兄们不许我动,所以耽误了。”
    星河忙问:“怎么就跌跤了?要紧吗?给我看看……”
    李绝却笑了笑:“不打紧的,我……本来想来看看就走,瞧见姐姐屋里还有灯,便想来给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星河怔住。
    “对了,”窸窸窣窣,李绝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师兄因我伤着,特给我留了一只鸡,姐姐爱不爱吃?”
    星河红了脸:“你不是不吃荤么?”
    “我不吃,不过其他师兄们不怎么忌,我就给姐姐留着了。你摸摸,还热呢。”他讨好似的把那只烧鸡碰到了星河跟前,一双凤眼殷切地盯着她。
    “你……先放下吧,”星河并不碰,心却噗通噗通地乱跳,被他的目光盯着,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她转开脸不敢看他:“那你吃过东西了么,饿不饿?”
    她只穿着中衣单裙,散发披衣,微微羞涩,像是没梳妆的月光娘娘。
    李绝习惯了孤寒冷飒,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穿了星河给的那夹袄的缘故,道袍底下那袄子熨帖而暖馨地贴着身,暗沁的香气让他心神不宁,难以消受。
    第11章 两小无嫌猜
    星河把外袍穿了,叫李绝稍等。自己轻轻地开门去了厨下。
    锅里熥的馒头都已经凉了,没有个半夜三更再生火的道理,也势必会惊动老人家。于是只摸了一个馒头,又把那一叠香油拌的蒸菜根端了。
    蹑手蹑脚回到房中,李绝正站在门口等着,见状忙把那一碟菜跟馒头接了过去,星河转身掩了门,有些歉意地:“吃凉的不好,你过来。”
    她到了里间看了眼,平儿果然睡得无知无觉,这才招手叫李绝进来:“别出声。这里有炭盆,把馒头烤一烤吃热的才不凉了肠胃。”
    李绝顺从地跟着她走到桌边,一眼看到桌上叠着的他的那匹布:“姐姐已经开始做了?”
    星河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笑道:“才弄了个样子,早着呢。”
    从旁边拉了一张小矮凳子给李绝坐了,自己蹲下,拿了铁筷子放在炭盆里,炭火把火筷子烧的差不多了,才拿了馒头串在上头,便给他烤那馒头。
    李绝本来不在意这些,正打算冷着吃,忽然看星河这么有条不紊地做着,便不出声,只是看着她一举一动。
    见她蹲在旁边,长发自肩头散落,半遮着精致的脸,一双宝石似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炭炉,长睫停的弧度绝妙。
    嫩白的手擎着那火筷子,时不时地转动些,让馒头烤的均匀。
    室内慢慢地散出焦香的气味,还有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美味美色,裹挟纠缠,让小道士挪不开眼,喉头动了又动,腹中的饥饿升腾,但又不能算是真的肚饿。
    星河烤了一阵,看着淡然,心里却很过意不去。
    小道士帮了大忙,还带了一只烧鸡来,可招待他的只有冷馒头跟咸菜,她怕小道士会嫌鄙薄,也怕他会耻笑她的寒酸,所以刻意地不去看他,只盯着炭上的馒头。
    可过了会儿,听不到身边人说话,星河忐忑地转头,正对上李绝凝视她的眼神。
    星河靠炭炉太近,脸色不知是被火烤还是自然的,有些果子给太阳照过后的晕红:“你看什么……”
    说不出是什么情愫,这句明明是带着不安的问话,说出口,却仿佛有些娇嗔。
    李绝咽了口唾液,把手往炭火上罩了罩,修长的手指叉开又合上:“劳烦姐姐替我烤饽饽吃,我过意不去呢。”
    炉火映着他清俊的脸,那双凤眸也看着格外温柔。
    星河见他并非嫌弃,这才微微扬首嫣然一笑:“这算什么,就是没好的给你吃。”
    她不笑已然是风情万种,此时星眸闪动,透着真心的愉悦,嘴角上扬,小小地得意似的,是一种不设防的可喜天真。
    李绝望着这世间难得的娇容,神色,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古怪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在高佑堂面前,也曾这么笑?
    这个念头无端而起,却让他很不舒服。
    馒头烤好了,皮儿酥脆焦黄,里头却酥软雪白。
    李绝并不是没吃过这个,但却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
    再配上拌了点香油的蒸的绵软的菜根,滋味堪称绝妙。
    李绝眯起眼睛,不敢错过每一寸的滋味,星河见他也是真心喜欢吃,便也放心,眼睛望着他身上,又看看桌上的衣料,估摸大小。
    “对了,你多大了?”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桌边。
    李绝道谢,拿起来喝了口:“十五了。”
    星河一怔,摇头道:“别说谎。”
    李绝差点呛水:“哪里说谎了。”他看了眼星河,好像是谎言被戳穿的委屈腔调。
    星河道:“你明明看着还小。”
    李绝听见“看着还小”,便似笑非笑地看了星河一眼:“那姐姐说我多大?”
    星河觉着他的语气有点怪,不过少年人大概都不喜欢人家说自己小,于是道:“你顶多是十四。”
    李绝这才笑道:“姐姐呢?”
    “真是十四?”星河盯着他,“我是五月的生日,你呢?”
    “我是十一月。”小道士闷闷地低头,啃了口馒头。
    星河笑道:“那你这声姐姐没白叫。”
    李绝瞅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找的一个方子,姐姐抓了药,按照上面写的给婆婆熬了喝。有好处。”
    星河忙起身接了过去,打开看时,只见字迹十分俊逸,她看的入神,不由念道:“黄……人、参,川……呃……桑……生?”
    念了几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有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
    李绝正听她念的古里古怪,“黄芪”少了芪字,“桑寄生”少了寄字,“川芎”少了芎,“人参”虽念全了,但磕磕巴巴带着犹豫。
    他并未往别处想,只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姐姐只管说。”
    星河把那张药方合起来:“没、没有不妥。”
    李绝见她反应古怪,便忙把最后一口馒头嚼了,起身走到她身后:“我这是查了古方对症下药拟出来的,这黄芪,川芎都是通血活络,调气止痛……”
    才说到这里,就见星河的长睫闪烁,仿佛是要躲避之意。
    李绝想到她刚才看药方的神情语气,心头一震,脱口道:“姐姐莫非……不识字吗?”
    星河的眼睛蓦地睁大,而后又失落地垂下眼皮,过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李绝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这样的绝色佳人,这样玲珑的心机,竟然不识字。
    他从没想过这个。
    星河低着头:“小时候读过几天,后来,情形有些困顿,外婆的腰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伤……就没有再读,外公教会了几个字。”
    “不识字”,是星河心里的隐痛。
    她本来不想跟外人说这些的,但不知为什么,竟对小道士说了出来。
    发自本心的,她不想让小道士看不起自己,但也没有办法,她确实是这样寒酸的境地。
    兴许是一开始在吕祖殿给李绝无意窥破她的打算,被看穿了她的本真。
    再相遇后,每次跟李绝相处,星河都处处戒备、处处小心留意,生恐一举一动,一丝一线都会被他抓住耻笑。
    她的处境,她的算计,她的不识字……她觉着自己就像是个很卑微的尘,苟延残喘地挣扎着。
    “姐姐……”李绝轻声地唤,声音温柔的像是和煦的阳光。
    星河抬眸,她的眼圈已经红了,明眸里闪闪烁烁的是泪光。
    李绝的手动了动,仿佛要给她擦却又停下:“姐姐要不要学识字?”
    “嗯?”星河疑惑地,这个眼神太懵懂了,像是一无所知的奶猫,很适合被人欺负似的。
    李绝喉头动了动:“姐姐若愿意,我教姐姐识字啊。”
    “你?”星河眉头一皱,继而笑了,是一种无奈而开心的笑:“胡说,你只在山下留六天……到今儿已经是……”她举起兰花似的手指掐了掐:“第三天了,顶多还有三天,能教几个字?”
    “那姐姐就是愿意了?”李绝听出她没拒绝,而只是在考虑可行性。
    星河低低哼了声:“谁不愿意学字呢,我可不想做个睁眼的瞎子。做梦都想。”她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
    李绝看着她长睫低垂,唇角委屈撇着的模样,以及这句“做梦都想”。
    他轻声地,像是在哄骗一个小学生:“那姐姐有没有听说‘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星河抬眸看向他。
    李绝眉眼带笑:“就是说天下并无难办的事,只要有心去做,不要心生退缩,就一定会干成。”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星河跟着念了声,她知道此事做起来困难,但小道士这么说了,她突然就觉着眼前豁然开朗,十分开心。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炕上平儿模模糊糊地:“姑娘,你的脚呢……”她动了动,把被子一角抱住:“不冷了吧?我抱紧些。”
    地上两人本以为平儿醒了,星河大为紧张,听她竟是说梦话,才松了口气。
    李绝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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