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提起暖水釜,就听到身后一声铮然。
    星河回头,却见庾约竟是脱了鞋子上了炕,就盘膝坐在她坐过的地方,腰身端直,举手在琴弦上一拂,然后便抚了起来。
    星河握着杯子,听出这正是自己刚才弹奏的那首《流水》。
    但跟庾约相比,自己所弹的那就像是冬日结了冰的、流的很缓慢的水流,而庾约手下的,才是真正的淙淙然之高山流水,不管是指法,还是技巧,还是琴韵,皆都无可挑剔。
    连外间说话的响动都在瞬间停了,万籁俱寂似的。
    星河凝神听着,竟似身临其境,身心说不出的愉悦。
    可是听到后半段,星河的眼神微微变了变,看向庾二爷。
    正庾约也停了下来,四目相顾,庾约问道:“怎么了?”
    星河张了张口:“刚才……庾叔叔好像弹错了?”
    庾约摇头:“没有错。”
    星河想了想,果然是没有错,但是耳中听着就是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我听错了。”
    “你也没听错。”庾约垂了双眸。
    就如星河听的一样,庾约的指法技巧都是一流的,他本来也颇为自得。
    但是弹着弹着,却突然想到星河之前那略有些钝拙的音调,不知为何竟心乱了。
    一刻心乱,他的手上却没有乱,仍是弹奏的很完美。
    但偏偏星河听了出来。
    就如同先前在乐器店内,她总是会发现他的“纰漏”跟“不完美之处”。
    星河却浑然不解,见庾二爷不知为何变了脸色似的,一时惶恐,觉着定然又是自己失言惹了他不快。
    又见庾约挪身要下地,她便忙把茶杯放了,去取他的鞋子。
    那是一双月白团纹蚕丝面儿棉布里的步云履,轻而精致。
    星河拿了起来才觉着有点不妥,抬头正对上庾约的目光,他显然也有几分意外。
    庾二爷却又不露痕迹地微笑:“这么懂事?”
    星河只好硬着头皮给他穿,低低道:“我笨手笨脚的,也做不成什么,又常爱胡说惹人生气。”
    庾约心里确实是有些恼的,他至少大星河一轮,却被小丫头瞧出他的瑕疵,尤其这瑕疵还是因她而起。
    如今看她俯身为自己穿鞋,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又明晴了起来。
    “你觉着,是你刚才的话惹了我不高兴?”庾约重新露出笑容,戏谑地看着脸红的星河。
    “不然呢?庾叔叔的琴技比我高明的不知到哪里,我却胡说。”星河打定主意以后再不敢多嘴了。
    庾约笑笑,双脚落地,他走到星河身旁,微微俯身:“放心吧,不是恼你。”
    星河明眸微光:“真的?”
    “骗你做什么,”庾约慢慢地抖了抖袖子,目光又扫过炕上那本《千字文》,突然道:“星河儿,你有没有想过回京?”
    “回京”这两个字传入星河耳中,恍若隔世:“啊?”
    庾约静静地看着她:“你明年就要及笄了吧?”
    “嗯……”星河应了声,又忐忑地问:“叔叔怎么知道?”
    庾约道:“叔叔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的多呢。你只说,你想不想回京?”
    星河咽了口唾沫:“我……”最终她低声道:“我想不想没什么要紧的,府里没打算叫我回去。”
    其实她是没有想好那个答案。
    所以用这句来搪塞。
    可也没有说错。
    庾约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走到桌边上看着那杯水:“是给我的?”
    星河忙走过来,双手端起水杯:“没有好茶,庾叔叔莫怪。”
    庾约探手,慢慢地将杯子捏入掌中,却是一点儿没碰到她的手指。
    慢慢地喝了半口,庾约思忖着说道:“高家那边,是不成的。你的终身不在这里。那些人也不配打你的主意。”
    星河没想到他下一刻突然提起这个,脸上飞红:“庾叔叔,你怎么……”
    “还有,”庾约不等她说完,却又转头:“叔叔告诉你一句话,你要听在心里。”
    星河又好奇,又有点莫名紧张:“是什么话?”
    “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最好别去碰,”有意无意地瞟了那本《千字文》一眼,庾约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别惹祸上身。”
    星河的心怦怦乱跳,她当然知道庾约绝不会无缘无故冒出这句的。
    手轻轻握紧了些,星河问:“庾叔叔指的……是谁?”
    庾约一笑:“你知道。”
    星河心惊,低头:“我并没有。”
    庾约微微低头去看她垂着的脸,像是她的口是心非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一看就清楚似的。
    “小丫头别犟嘴,”庾约把手中的杯子搁在桌上:“听大人的话,少走点弯路。弯路还不要紧,别给人带上邪路是正经。”
    如果不是李绝来的隐秘,去的悄然,又是在晚间,星河简直要认为庾约已经知道了两个人的所有事情。
    但就算如此,她却是不信什么“邪路弯路”的,可偏庾约没挑开说,她自然也无从说起。
    就只鼓了鼓腮,赌气一样:“我不会走什么弯路的!”
    庾约清隽的眉眼透着浅浅笑意:“好,叔叔也记住了。”
    弹了一曲,庾二爷没有在冯家多留,出外又跟老太太寒暄了几句,便上车而去。
    星河陪着老太太一并送了出门,这会儿,四邻八舍早就传遍了,都知道是京城宁国公府的人过来探望。
    但所有人都不敢靠前,只远远地张望,平时那些挑剔、讥诮看好戏的眼神,却都不见了,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敬畏。
    庾约前脚去后不多久,老爷子得信回来,正几个邻居也借口过来探望。
    实则是每个人都看出了风向,知道京内果然没把星河忘了。
    宁国公府的人来探望,这自是个信号,容家的姑娘必定是要飞回枝头的,这会儿不来巴结,还等那巴不到的时候么?
    星河不理那些,她心里都给庾约的那几句话搅乱了。
    一是庾约突然问她什么要不要回京,二来就是劝告她别接近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虽然庾约没挑明,但星河隐隐猜到他指的必然是小道士。
    星河不认为李绝是“来历不明”会“惹祸上身”的什么人,但又不解庾二爷为何说这番话。
    毕竟以庾约的身份,没必要说些无关紧要的无聊之语,但凡他开口,必有缘故。
    星河心里气闷,连平儿来跟她如数家珍地说起庾约送的那些珍贵东西,询问如何处置,她都没有兴致去听,只叫平儿收拾妥当。
    虽然星河不太信庾约的话,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她足不出户,也不再主动跟平儿提起李绝。
    就算平儿偶然念叨小道士,她也只当没听见的。
    又过两日,听说庾二爷已经启程回京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星河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庾约对她明明很和气,又好的无可挑,但在星河看来,却就像是个厉害的老师傅,她在他跟前总是有点无所遁形。
    非得这“老师”离开了,才能身心放松似的。
    是一种天然的敬畏,倒不是因为这老师不好。
    而李绝那边也一直都没有来找她。
    星河觉着,应该是那天晚上自己最后呵斥他走的时候,伤到了他。
    可谁叫他竟敢握自己的手呢。本来放他进屋里已经是不像话了,他居然还敢过分。
    但虽然当时是斥责了他几句……她心里可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叫他别胡闹。
    然而这么久没有一星半点消息,让星河心里又有些隐隐地牵挂,别的都罢了,唯恐他有事。
    平儿仿佛看出来了,自打庾约来过后,星河就没再多提小道士,甚至自己说起来,都淡淡的,除了做针线活,只顾埋头习字,看书,练琴。
    平儿想到那夜所见的惊魂动魄,倒也不愿意小道士再来烦扰星河,所以慢慢地克制,也不常在星河面前提。
    谁知到了二十三这天,杨老太太突然说道:“明儿就是小仙长的生辰了,也不知他这些日子怎么样。这两日天儿不错,不如包些白菜包子,星河儿,明儿你带了平儿送到小罗浮山上去好不好?”
    星河完全没想到:“外婆……”
    老太太揉着腰,语重心长地说道:“虽然如今不用小仙长来帮我看了,但是当初多亏了他,咱们倒是不可以就此撇开,忘了人家的恩,显得过河拆桥,薄情无义的。”
    这句话在理,星河踌躇片刻,终于答应:“知道了外婆,明儿我去就是了。”
    第24章 .三更君寒梅著花未
    杨老夫人是真心疼惜小道士。
    一则李绝年纪小,又生得跟小仙童似的,很招惹这些老太太们的喜欢;二则在老夫人看来,小道士心肠那么好,为了给她针灸治疗,连他自己害病都强忍着不顾。
    她怕星河不乐意去送包子,便对星河碎碎念:“这小仙长也是不易,年纪这般小,就出了家……从小儿指不定吃多少苦楚呢。咱们又受了人家的好处,倒也要将心比心,咱们家没什么好东西给的,这些家常的吃食却还能拿出来。”
    “外婆说的是,”星河乖乖地答应了,反而又顺势道:“我也正想去吕祖殿向祖师爷还愿呢,多亏祖师爷庇佑,外婆才得了好大夫。”
    老夫人眉开眼笑。
    平儿便把老太太包的素菜包子,炸的豆腐丸子,以及星河吩咐她备的几样糕点跟果品,满满地装了两个篮子。
    从小罗浮山的山脚到山上,台阶蜿蜒,加上冬日更加不易。
    多亏了平儿悍勇,她自己提了个重的,另外把些好带的果品放在包袱里,背在身上,一个放着香烟跟金纸元宝的轻的小篮子才叫星河挽着。
    主仆两人才走到半山腰,突然看到一张熟脸孔,竟是之前的王道士。
    王道士远远地看见两个少女,又见其中一个正是星河,顿时双眼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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