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兰即刻明白,脚下无声地挪步走到窗户旁边。
    因为要保养琴,这里的窗户原先并未大开,望兰悄悄地将窗户都打开了,便又退了出门。
    琴音在室内流淌,充盈,也透过那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就像是在夜空之中荡漾,舞蹈,尽情的飞翔似的。
    庾清梦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慢慢地,她找到了。
    似有一股真实的清澈溪流,自山崖上流淌,跌落,却又随着风向着高空而去,清丽的像是一只灵鸟,自在的如同一条游龙。
    她的心神都随着那曲调凝成的无形而似有形的灵鸟游龙盘旋,把所有尘世的俗念,烦杂,尽情地荡涤干净。
    如果可以,庾清梦想出声让星河这么一直不停地弹奏下去,她愿意就这么“长醉不复醒”的。
    难以言喻的喜悦,让清梦的眼底甚至泛出了淡淡的泪影,她高兴,却又不高兴,高兴能听到这样的乐调,不高兴的却是……这曲子并不算长,她的魂魄在高空,心里却明白,结束了,快要结束了。
    终究要降落尘世。
    极大的眷恋不舍,让她垂下了头,虽说尽力隐忍,眼角却到底已经湿润。
    星河茫茫然,也不知怎么就弹到了末尾。
    看着搭在琴弦的手指,像是弹完了,又像是还没开始一样,她的心里空了一下。
    室内没有任何的响动,只有窗外的风撩了进来,把那支红色的蜡烛吹拂的左右摇摆,光影变幻。
    “可惜啊,这曲子实在太短了……”最先开口的是清梦,她有些遗憾地半垂着头。
    就像是俞伯牙钟子期,那高山流水的一场相逢,那么短暂,而撼动千古。
    星河缓过神来,听了这话,便想问问清梦自己弹的如何。
    但她还没开口,就听到门口有个声音道:“正因为其短,才叫人越发珍视,回味无穷。”
    庾清梦扭头,眼中有些惊讶,唇边却浮出了一抹笑意:“二叔?”
    星河愣了愣,忙站了起来。
    庾约站在门口处,光线有些暗淡,他的脸就也半明半昧的。
    清亮的目光掠过庾清梦,看向琴桌后的星河。
    星河感觉他在注视自己,便从桌后走到旁边,屈膝行礼:“庾叔叔安好。”
    庾约听她叫自己“叔叔”,朦胧里也带了点笑,他迈步走了进来,又看向庾清梦:“星河弹的是流水,你嫌不够,二叔也给你合一曲怎么样?”
    清梦笑若昙花地:“这还能怎么样?求之不得罢了。”
    星河听庾约要弹,忙挪步后退。
    庾约自她身前经过,脚步一顿,手上的玉版扇向着她面前一递。
    星河嗅到他身上有一种沉香似的气息,跟室内的玉檀香交织,有说不出是怎样凝重的味道。
    她倒也机灵,赶忙双手把那把扇子接了过来。
    这玉版扇在庾约手里,看着轻飘飘地,星河拿在手上只觉一沉,掌心微凉,自是那玳瑁柄的缘故。
    庾约这才移步到了琴桌后,并没有调音,甚至没有任何停顿,他才坐下,便直接开始弹奏了。
    才起了个音,庾清梦跟星河就听了出来,这是《高山》。
    琴音,其实就像是作画一样,会用灵动变化的音调在人的心里眼前描绘出一幅画卷,悟性高的人,画的便更好,悟性低的,听个热闹而已。
    星河就站在琴桌边上,垂眸看着庾凤臣端坐抚琴,跟她的《流水》的灵动迥然不同的是,他是恢弘大气,巍峨庄严,仿佛无物可以撼动的气质。
    他不疾不徐地,琴韵如同心意,手底的每一勾画,都仿佛有嵯峨山岭自指尖拔地而起!
    星河不禁也微微地闭上双眸,丛山峻岭,青峦绵绵,山岭似有一二白鸟自在掠过,是庄重之外的恰恰自然,但只是群山的点缀而已。
    良久,白鸟飞逝,琴音散开,只有沉默的山峦,依旧岿然不动。
    星河的长睫一动,扫了庾约一眼,脸上稍微地有点不自在。
    庾清梦在旁边,双手轻轻地拍了拍:“还是二叔老辣。”
    庾约收了手,闻言道:“老辣?你这丫头……这可不是什么称赞的话。”
    清梦一笑:“二叔莫要挑剔,只看其中意思便是。”
    “长江后浪推前浪,”庾约盯着面前的琴弦,却又叹了声:“怪不得人家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当初我认得她的时候,她只怕连琴都没见过,这才半年光景,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庾清梦笑而不语,也看向星河。
    星河忙道:“庾叔叔说笑了。我那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庾约张开五指,打量着说:“你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想去拿玉版扇的意思,只挪出琴桌对庾清梦:“你的病才好些,又在这里吹风?回去吧。”
    望兰正进来扶住清梦:“姑娘的药好了,不如先服了药吧?”
    清梦咳嗽了声:“也好。”转头看向星河:“你先帮我陪二叔一会儿……我吃了药再说别的。”
    星河走过来几步,想跟她一起回去,目光相对,却也意识到清梦的意思:“好。”
    清梦出了门,星河才将玉版扇双手呈上:“庾叔叔。”
    庾约接了过来,忽问:“你刚才的那首《流水》,是什么意思?”
    星河微震:“没、没什么意思啊。”
    庾约扫过那洞开的窗户:“难道是我听错了?”
    星河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庾叔叔听出了什么?”
    “我听出了……”庾约摇了摇扇子,低笑了声:“有个小姑娘告诉我,叫我稍安勿躁,自在应对就好。”
    星河的唇角动了动,头却更低了下去。
    第一次来宁国公府,庾清梦就跟她说过,这琴房最靠近庾约的书房,有时候她练琴,庾约都会听见的。
    在晚饭之前,甘泉说庾约的心情不佳。
    方才庾清梦叫她弹琴,星河的那首《流水》,确实是古调新弹,加了些自己的心思在里面。
    她不知道庾约在不在书房,不知他能不能听见,就算听见,会不会听懂。
    可是现在,她知道,庾约非但听见,而且真的听懂了。
    她的那些没有出声的、在琴音之中劝慰。
    其实方才听庾约的《高山》之时,星河就已经隐隐听了出来,他的曲子凝重大气,八风不动之态,就好像在告诉她:那没什么,对他而言并没有难为之事。因为他便如同那巍峨高山。
    所以星河在听完之后,脸上才有些许不大自在。
    星河没言语,庾约的目光有些复杂:“你的心意,庾叔叔知道了。”
    星河脸上一红,她不想承认,反正他就知道就好。
    琴房外,隐隐地仿佛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平儿在跟谁低语。
    星河凝神听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盒子,躬身呈上:“庾叔叔,这是父亲叫我转交的。”
    庾约扫了眼:“靖边侯给我的?”
    星河道:“是。”
    庾约的目光闪了闪,探手拿了过来,单手将那木盒打开,碧色的玉韘,灯影下泛出浅浅光泽。
    “玉韘啊,”庾约的口吻很淡,也无任何惊喜之态:“靖边侯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很久都没拿过弓,受之有愧,留着也暴殄天物。”
    他说着把盒子递回给星河:“我也从不喜欢收人的礼,你拿回去吧。”
    星河没想到他竟直接拒绝了,手忙脚乱收了回来:“庾叔叔……”
    庾约往门口走了两步,闻言停下。
    星河捧着那盒子,心里清楚,如果就这么回去,靖边侯指定会不高兴:“你……庾叔叔你先前也给过我礼物的,怎么这个小东西竟不收呢?”
    庾约侧了侧脸:“是吗?你也说是给你的,我却没有给过靖边侯什么。”
    星河愣住,瞬间福至心灵地:“那……假如这个是我给庾叔叔的,庾叔叔就收了吗?”
    庾约淡哼了声:“那也得看我的心情罢了。”
    星河奉承地笑:“庾叔叔的心情该是不错的吧,方才的《高山》便听得出来。”
    她把盒子举高:“您收了吧?”
    庾约的唇角抿了抿,似笑非笑:“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丫头竟也学的狡猾了,就是不知道跟谁学的。”
    星河把盒子往他跟前送了送,庾约接了过来:“罢了,看在你一点孝心份上。甘泉。”
    甘泉在外头答应了声,忙走了进来。
    庾约把东西递给他,叫他拿着,又问道:“你在外头嘀咕什么?”
    “回主子,也没什么,就是跟平姑娘说了几句话。”甘泉笑吟吟地。
    庾约道:“就不能叫你到内宅来,你倒如鱼得水了。”
    甘泉笑而不语,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星河见东西成功送了出去,总算放心。
    正想着该回房了,冷不防庾约道:“梦儿是个不爱藏话的人,想必她已经告诉你了吧……原本我打算让你替她进王府的事。”
    星河脸色一变。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了,不过她很清楚,知道虽知道,但她没有资格去质问庾约或者如何。
    她只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行事要越发谨慎,同时不能太过于相信庾二爷而已。
    可明面上,她还得跟庾约搞好关系。
    所以本来,星河是没打算提的。
    没想到庾约竟主动提了起来。
    星河承认:“其实并不是四姐姐告诉我的,是我自个儿猜了出来。”
    庾约略觉意外。
    星河道:“四姐姐为了护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了几句坏话,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那么做,必然是为我好。所以我才……”
    庾约道:“才在皇后娘娘面前自个儿给自个儿脸上抹黑,你这丫头真是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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