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崔太后看着铜镜里自己花白的鬓角, 对身后为她梳妆的皇后道,“你身子重,且歇着吧。德妃她们到底还年轻, 待我走后,宫中到底还是有劳你操心主持。”
    中秋那件事之后, 崔太后的旧事算是彻底在宫里被翻了出来, 虽没有什么朝臣胆敢斥责于她,但崔太后晓得, 只要她在这个权力的漩涡中,哪怕不插手,也会成为大魏兼并先皇后娘家常氏的阻碍, 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留在炀陵了。
    明日便是皇后的生辰,也是顺便为崔太后“舍身出家”的践行,从此她便会青灯礼佛, 恐怕再也回不得炀陵。
    “德妃她们处事很是稳妥。”
    “稳妥?”临到要走的时候了, 崔太后也不再顾忌什么, 道,“这几日闹得鸡飞狗跳的, 那昭嫔到处乱翻各宫的寿礼,有几个爱告状的都哭到崆峒宫来了……也不怕动了胎气。”
    说到这儿,崔太后又想起那初听此消息时白高兴的样子, 不得不再向蓝后确认道:“当真是……就没有怀吗?”
    蓝后笑着摇摇头:“我也是怀着孩子的, 一眼就看得出真假, 岂能骗母后。”
    崔太后不由得一脸失望,继而骂道:“真是废物, 这都半年过去了, 竟还没君君臣臣那时候勾搭得紧。他要是在这事上能有瑕……”
    见崔太后扼腕而叹, 蓝后屏退了宫女们,方才说起这私房话:“母后说笑了,个人有个人的好,倘若真的有了瑕那一半的本事,恐怕和这位夏大人还不一定会有这般缘法。”
    崔太后头痛了一阵,道:“也罢,只要不是再弄个男人回来弄得险些亡了国,怎么都好。”
    先帝就是个这般的疯子,莫怪乎当年封琰带兵奇袭炀陵时,遇见韩王、赵王拿先帝为质,眼皮子都不眨,直接下令打进去给先帝收尸。战后谁都没提这事,可见上一辈那封家兄弟有多不受百姓们待见。
    “我只望他们勿要沾一星半点先帝的恶处。”崔太后语气放缓,但目光却锐利起来,道,“从前,我忌讳你是三苗族来的,又做过蜀国的王太后,一时存着非我族类的心思。现下我便要走了,宫中诸事,晚年也与我无关。唯有一句忠告你需谨记——当下之大魏,看似盛世太平,实则暗潮汹涌,大到治国理民,小到后宫争斗,步步皆是杀机。”
    蓝后道:“还请母后明示。”
    崔太后道:“瑕为求诸族一统合为一体,违逆祖训娶了许多番妃。我久不闻后宫事,但现在想想,先前那女官郑氏,却是时常在我耳边刻意说些汉妃、番妃之争斗。”
    后宫争斗是自然形成,毕竟背后是皇权斗争,皇帝选妃嫔不是白选,更多的是为了平衡、拉拢势力。可本朝选嫔妃也不止是单看家世,至少那些明显心思恶毒来意不善的人,多半都会先被淘汰下去。
    “往后再以此论调挑唆后宫矛盾者,你当尤为注意。万一内事不决,其实……也可以问问夏氏。”崔太后道。
    蓝后道:“确实,这皇宫怕是没有她不敢查的地方。”
    崔太后喝了口茶,道:“就是太闹腾了,不过算她还算识大体,没敢拆到我崆峒宫里……”
    她刚言罢,只听轰隆一声,像是崆峒宫哪个地方的墙塌了。
    正惊异不定时,有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进来报信:“太后娘娘!昭嫔娘娘说是捡到了崆峒宫宫女的腰牌,硬要进来还,结果进来之后把宫女所的屋墙凿穿了!”
    “……”
    待崔太后和蓝后出了内殿,刚到宫女所的时候,就看见夏洛荻同样灰头土脸地站在一面塌了的墙旁边。
    “你这是做什么!”崔太后起得胸膛起伏,“一个有皇……皇嗣在身的嫔妃,不好生将养身体,倒跑到崆峒宫来放肆,真真不知所谓!”
    “妾有错。”夏洛荻当即低头认错,“进来时不巧见一蜚蠊(蟑螂)蹿入屋中,为免惊吓到太后贵体,这才行事过激,请太后降罚。”
    崔太后气得不行,但夏洛荻至少面子上是有身子的,这一口气也只能咽下去,便交代蓝后好生管教此獠,这才回去。
    出了崆峒宫后,蓝后与夏洛荻并肩而行,途中笑问道:“你当时在藏什么?”
    她心细,一眼瞄见夏洛荻似有重物藏着的袖袋,便早推测出她不是在拆家,而是在找东西。
    “正要请娘娘过目,还请扶鸾宮一叙。”
    扶鸾宮自上回密道之事后,寝宫已将密道填埋,也后续进行了整修。也因此一事,夏洛荻倒是同扶鸾宮上下都成了熟人,来了之后,宫女一见她满身石灰的狼狈样子,便主动去带她更衣洗漱。
    收拾干净之后,宾主落座,夏洛荻将崆峒宫内搜出之物取出,掸了掸灰,露出一个美人木雕的真颜,递给蓝后道:“便是没有偶遇娘娘,我也是要来拜访的……娘娘对天下草木见多识广,不知可认得这是什么材质?”
    拿来的自是从崆峒宫郑嫒旧居处搜出来的,她可比自家对面的尹才人小心,竟将这红线娘娘雕像藏在墙壁里,藏在画后用铁盖锁着。无奈夏洛荻也只能逼迫高太监派来帮她的内监们砸墙,方才获取之。
    到手之后,她意外发现,这尊红线娘娘雕像和高太监带来的那尊材质手感一模一样,只是木质纹理很是奇特,不像任何杨柳松木等常用的木材,还有一股奇特的幽香,只能前来请教蓝后。
    “你且放远些。”蓝后有孕在身,在闻到一股幽微的香味时,便谨慎地没有凑前,教宫女用小刀削下一片来观察纹理。
    夏洛荻还是头一次见蓝后如此认真,便晓得此雕像材质不凡,道:“莫不是什么未曾见过的香木?”
    蓝后道:“是香木,却不是天然所成,原料也罕见,名为‘死藤’,乃舶来之物。此木名字听着骇人,却没什么毒性,但闻久了有致幻之效。至于其他加了什么香料泡之成如今这个材质,便是未知了。”
    死藤木,致幻。
    夏洛荻闭目细想,又追问道:“敢问娘娘,这致幻,是怎么个致幻法,像见到小人那般吗?”
    蓝后斜着眼睛看她:“你上回在本宫这儿猛吃见手青,回去见小人了?”
    夏洛荻:“……”
    夏洛荻:“只见了一两个小人在膝上跳舞,症状轻微,一时半会又好了。”
    主要是,那菌子还怪好吃的。
    蓝后又观察了那死藤一会儿,道:“本宫不好分辨它属于何种致幻,只晓得它算是较温和的那种,至多引导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泡死藤的香料大有问题,或有些许成瘾的作用。”
    “娘娘不是起初说无毒?”
    “以毒在人心论,也算是毒。而世上让人成瘾的东西,大多不是好物。”蓝后又望向夏洛荻,道,“你也一样……本宫看得出你今日很是焦虑,只是万事要有度,太过执着于某事,反倒会伤及自己。”
    夏洛荻一怔,深吸了一口气:“谢娘娘教诲。”
    蓝后又挂起一贯温和的笑:“好了,看你面色就晓得本宫之前开给你的偏方是又停用了吧,你若觉得苦,本宫就再写张予你,你是喜欢陈皮味的还是甘草味的?”
    “此事且不急,妾想冒昧求娘娘一件事,也算是清理一番后宫……”
    ……
    皇后蓝氏生辰宴,也是崔太后的辞别宴当日,宫中金华殿难得摆起宴席。
    “为太后娘娘玉体千秋,为皇后娘娘母子康平,敬——”
    今日算是家宴,除帝后、太后外,便只有嫔妃列席,席间有嫔妃见难得露脸,早就各自准备了绝技,有人吟诗作画,有人抚琴弄筝,还有番妃擅长辛辣无比的双刀舞,一时间衣香鬓影,争奇斗艳。而当中最出挑也最叫人意外的,莫过于尹芯。
    她面覆红纱,手挽琵琶,舞姿曼妙,每一步都踩在脚下成圈摆列的小鼓上,堪称惊艳。
    “真是下了功夫的,比之嬿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年轻妃嫔们这般努力,场上只有几个躺妃自暴自弃,比佛祖还佛,其中就包括夏洛荻。
    夏洛荻入席以来,见今日主宴的皇帝时不时跟蓝后说悄悄话,就晓得封琰不在,不是四处张望,就是品鉴菜色——估计是蓝后偏疼她爱吃见手青,专门给她上了一小盘,当然,是限量的。
    夏洛荻近来饭量见长,风卷残云似的卷完这一小盘,就听见身后有个美人在耳后嚼酸话:“昭嫔娘娘,您还没显怀呢,真要看着自己宫里的小小才人抢了风头?”
    抬眼望去,尹芯正舞至高-潮迭起处,宛如一朵牡丹成了人形,一颦一笑皆是极尽妍态。
    “舞姿上等。”夏洛荻侧耳听了听,中肯地评价道,“就是弄琵琶的乐师软了些,这鼓上舞原为塞北军中出征战舞,应带七分杀气三分柔,咱宫里的乐师反其道而行,弹得九成柔情,可惜了她这般精心准备。”
    “看来昭嫔也不是那不通情趣的榆木疙瘩。”
    崔太后显然注意到了夏洛荻,她是晓得她根本就没有怀孕的,看不惯她全程拎着嘴干饭,故意挤兑道:“你茶道手艺也是一绝,向来爱藏起来,今日只怕你跑不了。今日坐上皆是亲眷,何不也一献奇艺,教众人开开眼?”
    夏洛荻差点噎住,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她才慢慢放下筷子。
    “娘娘为难妾了,妾只会凭些小聪明断事,其余别无所长。”
    太后道:“上官夫人道,女儿家一事通万事皆通,以茶观之,你茶道手艺如此惊人,没道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这会儿,大约是太后刁难的声音大了些,帝后的注意也从尹芯身上被吸引过来了。
    “母后。”蓝后笑道,“陛下说过,昭嫔是会得不少,昔日在灵州时,饮醉了一时兴起,弹得一手好琵琶,叫人至今难忘呢。”
    封瑕沉默了一阵,连忙用喝酒遮挡夏洛荻投来的目光。
    他压根没听过,但以前听一个西域大师弹琵琶时,满朝文武都啧啧称奇,只有琰说没有夏洛荻弹得好,这才晓得的,随口一说没想到叫蓝后记住了。
    因说的是琵琶,刚刚鼓上琵琶舞结束的尹芯“嗖”地一下盯住了夏洛荻,眼中晦涩莫名。
    夏洛荻像是被弹劾了一样,道:“妾是真的别无所长……太后娘娘若非要看一看,妾在大理寺里时,常听门口有说书先生在外讨生活,顺嘴学了两句,要不,给娘娘说段书?”
    “……”
    第77章 生辰宴(下)
    “尹才人, 请吧。”
    琵琶声未绝,尹芯就被内监们请了下去。
    又是这样……
    尹芯只觉面上火辣辣的,指甲在手心里抠出一串月牙般深红的痕迹。
    她是青州节度使尹峻娶的外宅生的女儿, 一直以来,虽然身家富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奢靡, 但却始终有下仆嘲笑她们母女。至于那个父亲尹峻, 几乎从不来看她们,只有尹家本应参与选秀的嫡女与情郎私奔, 为遮掩家中丑事,这贵为节度使的父亲才会来请求她, 让她代替自己的嫡女顶替选秀。
    在那之前,仆人们轻慢她们母女已久, 每月都奉上的珍珠绫罗也都被家仆克扣了八成。她母亲又不会争, 成日里疯疯癫癫地等死……但她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既然苍天将这个机会送到她手里, 那她就一定要把握住。
    红线娘娘有灵, 她是一定要成就凤命、教她那无情的父亲刮目相看,教万人看着她如同凤凰一样翱翔九天……
    可为什么她还是得不到皇帝的青眼?分明她都已经这般拼命了, 都没有害过什么人, 所有人……皇帝的目光却都在这个长她七岁女人身上。
    “尹才人, 您没事吧?”
    尹芯苍白着脸, 眼前的一切似是天花乱坠一般,茫然地点了点头, 下了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刚端起酒杯, 就听到旁侧传来细小的嘲弄声。
    “真当自己能艳惊四座了, 主位都没动, 敢这么出风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玩意儿’。”
    新焙的酒液洒出了杯沿,落在她精心点缀好的指甲上,如同一滴鲜血一般,耳中嗡鸣声不断,一直以来红线庙的那晚,那个催促着她的声音在脑中越发明晰。
    ——世间之人皆有命数,若你诸事不顺,必是有人挡了你的命。
    ——你害怕杀人……哈哈哈哈,墓穴里的骨头们也都是这样想的。
    ——狠下心去做吧,这世上做人上人的,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去做吧……
    她猛灌了一口冷酒,抬眸看向金华殿中央。
    夏洛荻被点上去,还真的有人搬了桌椅来,并用四面屏风将她围了个紧实。
    “这是?”崔太后见一个提箱子的匠人坐在里面,而夏洛荻也找人借了把折扇进了屏风里,有些不明白。
    “回母后,此乃‘影子屏风’,炀陵城中当下时兴的物事——说是有善口技的说书先生坐在其中,一边说书,一边用口技来叙其声,再让怕匠人在屏风上以皮影演,如是声、形、事皆能同时观赏。”
    “却是个新鲜玩意。”崔太后转念一想,这影子屏风这般复杂,若非有所准备,岂敢上来献艺,遂面色略微转晴,“看来是下了些心思的,也算她有些眼色。”
    一侧的封瑕看到蓝后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便道:“莫不是有什么惊喜?”
    “陛下且看着吧。”
    “卟”一声折扇敲桌子响,金华殿中众人俱寂,殿内烛光挑暗,唯余屏风上有一男一女两个皮影人。
    略带靡哑的女声自屏风内传出,平铺直叙开一桩故事。
    “却说某年某月,有富商齐某乃回家奔丧,兼与同族兄弟争夺家产。回京路上,在布庄遇见一佳人薛氏,与薛氏相处多日后,娶其为妾,养在当地,因富商齐某还要仰仗家中悍妻的家世为自己争夺家产,又唯恐此去遭同族兄弟谋害,便在回家前将一半身家托付于薛氏,嘱咐她等他争夺家产成事,便回来接她,期间切不可与他人说任何关于自己之事,为确保稳妥,又将薛氏之事交给手下一掌柜,命其不时看护薛氏,以免人财两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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