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某离开后,薛氏便有孕,十月后诞下一女。久未见情郎,薛氏十分想念,更想让齐某见见自己的女儿,但齐某留下的下人看管她甚是严苛,让她被圈禁在小小的宅院里不得出。”
    皮影从成双成对,到女人抱子独守空房,哀婉不已。
    “齐郎啊齐郎,你为何不来见我?莫不是城中有那千金贵女,还是家财万贯,好叫你迷了眼?忘了几十里城外,还有我这么一个红颜?”
    “年复一年,倘若囡囡将来要问阿爹何在?我要如何作答……再等下去,等到我容颜衰老,你岂不是会忘了当年卿卿之言?”
    “我且得逃出去,趁着年华尚早,带着女儿去见见你,你见了她,必会可爱可怜。”
    披头散发的夫人趁夜钻出高门大墙,坐着牛车赶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城池中。
    一片片上都气象,叫抱着孩子的薛氏左顾右盼,很快便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前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影子。
    “齐郎!齐郎!”薛氏扑上去,泪水纵横,“你可还记得我?”
    然而那齐郎却好似不认识他一般,身后妇人质问道:“夫君,这是哪路的小蹄子?怎还抱着个小娃娃,莫不是背着我在外偷情?”
    正妻的质疑让齐郎迟疑了,他厉声道:“我堂堂王孙,岂认得这疯妇!莫不是抱着孩子来骗钱的,也不照照镜子,你算是什么南秦北珠,也敢到我们这般门庭中打秋风!”
    “打出去就是,看她年轻可怜,莫下手重了。”
    正妻暗示之下,仆役下手极狠,几个耳光抽下去,在薛氏脸上硬生生抓出几条可憎的疤痕,随即便扔了出去。
    薛氏抱着孩子,凄凄惶惶地走在回家的道上,齐郎交代过的掌柜带着人搜山检海地找到了她,又将她关回了宅院里,并对她言说——今后你便是掌柜的外宅,女儿自也要随他姓。
    薛氏再次被关了回去,那齐郎回来看过她一次,却被她脸上的丑陋疤痕吓了回去。
    “你已再不复青春貌美,便是我想娶你为正妻,怕你也争不过府中那些千娇百媚的姬妾。念你诞育女儿有功,荣养你天年,也算是我对得住你了。”
    自此之后,齐郎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而薛氏浑浑噩噩几年,容颜逐渐衰老,三十余岁便有了四五十的样子,而见她老实,掌柜也不再拘束她的行动,便放她上山礼佛。
    “……行至崖边,薛氏想起多年以来种种,便有了寻短见的想法,但却被一个尼姑救了下来。薛氏见这尼姑仙风道骨,万念俱灰之下,便跪下来请求尼姑渡她出家。”
    “尼姑却道:我见施主尘缘不该绝,不如且引施主入庙中拜过真神,待真神下了法旨,说夫人可以出家,那便出家。”
    薛氏迷茫中,被尼姑带去庙里,云山雾绕间,被引入了一处石洞中,在洞中,她见到了一座恍如神仙妃子般倾国倾城的神像。
    她暗忖,倘若自己有这神仙十分之一的貌美,必会被齐郎如珠如宝地珍重着。
    “天女娘娘在上,民女一生飘零,因容颜尽毁,为郎君所负,眼下尘念已绝,望娘娘能允民女了断尘缘。”
    诚信叩首再三,天女娘娘神像忽然发话,对薛氏道:
    “你此一生坎坷,但有凤命在身,倘若眼下便却了尘缘,便是将凤命让与他人,你可甘愿?”
    凤命这二字一出,宴席末尾的尹芯陡然身形一震,连眼底积蓄的怨毒都忘记了,呆呆地看着屏风的方向。
    大多数嫔妃们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少数几人听出故事里意指非凡,纷纷停了杯箸。
    便听屏风中的夏洛荻继续道:
    “薛氏多年以来已蹉跎麻木,眼瞧着毁容的自己,虽然怨恨齐郎薄情,但心里却始终牵系着当年的柔情蜜意。便问道,民女坎坷半生,貌丑不能得郎心回头,如何还能得那尊贵的凤命?”
    “天女回曰:你且看着罢,当年毁你容貌的正妻,时日无多了。”
    薛氏便回府虚待,过不几日,果然听闻她深恨的正妻暴毙,死状凄惨,而城中也来信称让她好生保管家财与女儿,到时来接她。
    一切来得如梦似幻,薛氏狂喜之下,深信这是天女娘娘显灵,但未过多久,噩耗再次传来:正要接她再续前缘的齐郎也死了。
    “……这一下,薛氏彻底疯了。梦幻泡影一场空,她又去叩问那天女娘娘,所谓‘凤命’可是蒙骗于她?”
    “天女娘娘回曰:不是凤命没了,是有异数挡了她原本有的凤命,她的凤命因而转落在了她女儿身上……只要杀了那个异数,女儿也能成就凤命。”
    “停。”
    封瑕冷不防地叫停了夏洛荻的故事,目光扫过蓝后,笑道:“你说的这故事好没意思,这般喜庆日子,你却总说些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扫兴事,便不能有些花好月圆、或是蟾宫折桂的喜事?”
    放那些有眼色的人来看,这便是皇帝觉得不合适了,但夏洛荻何许人也,折扇在屏风后一开,回道——
    “偶然想起先前‘紫府托生道’的邪门歪道蛊惑人心之事,想给众人说些信奉歪道不得好下场的警世恒言,陛下不喜欢,那便换一个。”
    封瑕问道:“还有什么?”
    屏风后传出呼啦呼啦的翻剧本的声音,不一会,夏洛荻复又回道:“还有乡下书生一朝进城,参拜了某寺庙天女娘娘后,被预言自己有平步青云、掌一国相印的能为,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作弊之术,纵横考场,人称文抄公的故事。”
    “这便罢了。”封瑕感到了熟悉的头痛,夏洛荻一贯如此,她想哔哔个什么事就必须要昭告天下,否则断不会罢休,“你前前后后将那‘天女娘娘’说的这般神神叨叨,它到底是个什么邪魔妖物,这般蛊惑人心?”
    夏洛荻问道:“陛下想见,各位也想见吗?”
    众嫔妃早已被勾起了好奇心,催促道:“昭嫔娘娘莫吊人胃口了,那天女娘娘到底有何种能耐,能这般空口断人命数?”
    屏风里传出夏洛荻的笑声,笑音落定后,整个金华殿的火烛倏然一灭,数息的喧嚣后,复又一明。
    “又在弄什么玄虚。”
    金华殿再次亮起之后,殿中四下有几个地方倏然传出惊叫声,连尹芯也包括在内。
    只见屏风四面倒落,本应坐在其中的夏洛荻早已不知去向,而桌上正摆着一尊等人大小、容颜倾国的妖艳木像。
    正是当日在赤狐山红线庙中缴获的——红线娘娘。
    第78章 杀机现
    “呀, 这不是‘红线娘娘’吗?”
    离得最近的嬿嫔看到屏风里等人大小的木雕像时,第一个疑问出声,同旁边那时一道在赤狐山红线庙见过红线娘娘的灵妃道:
    “灵妃娘娘, 咱们同太后一道去礼佛,不是也见过这个神像吗。后来见那庙无端烧了,倒还怪可惜的。”
    赤狐山一事因事涉秀女,在皇帝的授意下,红线庙那段就被压了下来, 所公布的就只有北燕公西宰率众行刺之事, 是以后妃们也不甚知晓个中详情。
    灵妃端详了片刻,道:“确实是‘红线娘娘’的模样, 只是这面相……我们见到时, 并未这般精巧殊丽。”
    她们所见到的红线娘娘, 面孔雕得如同观音弥勒一般珠圆玉润, 颇为慈和,但眼下这尊, 虽姿态与印象中相同, 却是殊艳绝伦, 美撼凡尘。
    一时间, 竟有不少人看个雕像也看痴了去。
    这红线娘娘自然是夏洛荻从大理寺库房搬来的,自打上回睚眦在红线庙放了把火, 那地方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只是里面那些尼姑都从密道逃了, 大部分屋舍也都烧得面目全非, 只有这尊红线洞里的雕像, 因藏得较深, 这才被拆下来带回去作为证物研究。
    只不过, 一时没研究出来个所以然,便一直搁置,直到夏洛荻发现了别的“红线娘娘”时,才被拉出来做对比。
    嬿嫔一直以来坚称夏洛荻最近变好看了乃是受了红线娘娘的点化,是以宫里对这红线娘娘都略有耳闻,今日算是见着了。
    “这红线娘娘究竟是何方神怪,当真能如你故事中所言,断命数成败,知过去未来?”
    夏洛荻走上前,绕着那红线娘娘缓缓踱步,意有所指般道:“世人常人恐惧这些神怪,乃因屈于现状之无力,故而托庇神佛,祈求一个好命数。但焉知,神怪也有两面,一面蛊惑人心,而另一面……”
    她的手放在“红线娘娘”雕像的头上,轻轻一挪,只闻咔嚓一声机关响动,红线娘娘那妖冶无双的面容一转,便成了熟悉的慈眉善目的模样。
    “另一面,又是悲悯世人的模样。”
    尹芯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混混沌沌中,她听见夏洛荻一字一句,皆是扎在她心底。
    “这位红线娘娘,便是专找那些不得志又好高骛远,或是绝境之中孤注一掷者,窥见他们心底的阴私,便将蛊惑人心的这一面示人,让他们以为自己正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们以为见到的是神,以为那些飞来的横财、那些天降的运数,皆是命中本该属于自己的,但其实窥见的正是他们心底的魔障。”
    “凡有赠,必有索。那些‘信徒’也不妨回头想想,自己做过的事里,有没有因为追逐魔障而造下的恶业。”
    “……而最终,这些恶业终将汇聚成海,滋养这位魔神掀起不可名状的灾厄。”
    金华殿寂静无声,所有人眼中的红线娘娘,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知名的邪异之色。
    讲故事的人微微躬身,向高座上的人行礼道:“我的故事讲完了,还请尊者鉴赏。”
    良久,封瑕才恍然回神,抚掌数下,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好一场醒世寓言,昭嫔有心了。今后凡在宫中弄邪异怪道者,一经发现,着即查办,与庶民同罪。”
    ……
    金华殿宴散后,尹才人直至出了灯影寥落的宫殿,才为初冬的清寒打了个冷颤。
    一时间,后背竟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她没发现吧,自己藏得那么深……可那故事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与我母亲的际遇有少许相似之处?
    不,她那么聪明,一定是发现了。
    是了,她在吓她,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要回去把红线娘娘毁了,叫她找不出自己的把柄来。
    这么想着,尹芯再也不敢如以往般等着夏洛荻,而是匆匆忙忙地先回了青天堂,一回去便将门锁起,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妆奁,取出了里面缩小版的红线娘娘像。
    她拿着那红线娘娘像来到烧着银炭的火盆前,一丢进去,便发现雕像上有一层蜡膜融化了,而在雕像背后缓缓出现了一片小字。
    尹芯看罢那段小字,如遭雷击,缓缓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竟是……”
    她想再求证一些,但却在雕像底部又看到几个字:
    毁我者,乃弃天命。若欲得救,于神像腹中取法。
    她从红线庙里得到这尊神像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尊红线娘娘给料中了。
    尹芯跪在地上,不顾火烫,试图将神像掰开来。而此时的木雕像已经被烧得焦化了一小半,轻易便磕碎开,果然如其所言,里面有一枚蜡丸,蜡丸里包着一片鳞片状、半透明的晶片。
    有一火浣布条同置其中,上书:天下奇毒半日散,死状无可咎,三日内杀汝命中异数,可赎天命。
    尹芯眼睛一点点红了下来,伏在地上低声道:“我不想的,是你逼我……”
    ……
    两日后,正要收拾好家当前往地方上上任知州的王尚书一家正要离京,走之前,王夫人思念宫中的女儿,请示了宫中后,得了特许,带着儿子王霸蛮去了宫中见他姐姐。
    说起来,自从中秋宴那件事后,王尚书怕这天杀星投生的死儿子再出去惹什么祸事,这几日都是将其锁在家中,日日与一个半截入土的迂腐教书先生学文儒大道,与外界消息不通,更是刻意封锁了京中如今沸沸扬扬的秦不语的事。
    这一日好不容易央求着王夫人带着自己进宫去探望姐姐婧嫔,王霸蛮总算得以出去喘口气,便是去宫中,也是一路兴高采烈。
    “……此番陛下能赦免你爹的死罪,想来是你姐姐在宫中周旋的结果,这次入宫向婧儿辞别,你可莫惹些乱子。”
    “娘,咱们怎就这么走了?”王霸蛮瘪瘪嘴道,“我还没向秦夫人辞别呢。”
    见他又提起秦不语,王夫人气得拧儿子的胳膊肉:“天煞的龟儿子!我是怎么生了你这个姻缘不顺的东西,整日里迷恋一个残花败柳,真真岂有此理!”
    “娘,你可以骂我,但不要骂秦夫人。”王霸蛮争辩道,“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大慈大悲来救我这个人间浪子的,自从见了她之后,我已经戒赌了,下个月我就戒酒,再下个月我就戒色……”
    “你这么有慧根,索性出家算了!”王夫人余怒未消,抱怨道,“你爹也是个熊货,且不提这个姓秦的妖妇,之前给你求了个什么王爷女儿,现在也没信儿了,你怕不是前世打过月老,怎么招上的都是这么些个东西!”
    “哪个王爷女儿……”王霸蛮从自己茫茫相亲史中回忆了一阵,只觉得略有熟悉,但始终想不起对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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