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声缓缓延伸向三楼,婉婉寻到静室门前,探着脑袋往里瞧了眼。
    静室里向阳的一面开了两扇六角菱花窗,窗边茶桌上的小泥炉正汩汩冒着热气,陆珏便盘膝坐在桌边,闲适摆弄着面前的茶具。
    他今日休沐,因是独自在玉楼,穿着也十分慵然,只一袭水墨染地长袍,并未系腰带,广袖舒展,很有文人墨客的萧然落拓。
    婉婉站在门前没挪步,细细唤一声,“表哥……?”
    陆珏嗯了声,没抬头,言语间捏着茶盏优雅的转动了下手腕,指骨分明的手,修长似玉,教沏茶的动作在他手中都雅致极了。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
    他嗓音极淡然,随意问她,“今日与陆雯去何处玩儿了?”
    婉婉没见到他之前,莫名其妙就紧张,可等真正面对他了,听着他的声音,潺潺流水一般,她好像就又不紧张了。
    “珍宝斋,去和雯姐姐看首饰了,还买了好多好吃的。”
    婉婉料想陆雯偷偷去见太子,二人铁定也是瞒着他的,遂不敢贸然说漏嘴。
    她怀里捧着买来的小食,走过去依着他右手边的茶桌一侧坐下,拆开一袋递到他面前。
    “表哥,你尝尝这个樱桃糕,可甜了。”
    袋子凑到鼻尖便飘来一股甜腻的味道,陆珏不喜吃甜食,稍稍侧首避开了些,没动手。
    婉婉这才想起表哥手上不得空呢,只好自己伸手拿了一小块儿,殷勤地直接递到了他嘴边。
    女孩子的十指芊芊,指尖泛着一层淡淡的粉红,捏着糕点凑在陆珏眼前。
    他停顿了片刻,还是张口,就着她的手,将那一小块儿樱桃糕吃了。
    瞧她低头还准备再给他挑一块儿,陆珏先淡声开了口,“剩下的自己吃。”
    婉婉这便噢了声,不给他了,自己捏着块儿糕点慢慢地咬,半趴在桌边,与窗外暖阳一道静静地看他烹茶。
    陆珏的五官生得极齐整,眉骨深邃,鼻梁挺直,眼睛的轮廓有些像桃花眼,可是没有那般多情,下颌的线条也十分流畅。
    他肤色要比寻常男子要白一些,却不显阴柔,而是不染俗尘的干净,此时瞳色被阳光照得清浅似琥珀,使得他看上去会有种神佛的悯然容和。
    容深,婉婉一直觉得这名字十分衬他。
    婉婉把他的名字放在心口辗转反侧地念了好些遍,目光不知不觉就在他面上停留地过于长久了些。
    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陆珏自然是能发现的。
    室内静谧,姑娘家目光轻柔似水,一时间将湖面飘上来的冷风,都变得缠/绵起来。
    陆珏手中的茶水总有沏好的一刻,他长睫微抬,恰好捕捉到她含羞草一样触之便连忙收回的目光。
    唇角轻扬,陆珏将白玉的茶盏轻放在她面前,明知故问,“方才在看什么?”
    婉婉咬着糕点眨了眨长睫,装得很若无其事,“窗、窗外刚有只漂亮的蝴蝶……”
    大冬天的蝴蝶,真能张口就来。
    被他那样看着,婉婉有些头皮发麻,轻咳了两声,可她嗓子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忙垂首捧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口。
    “当心……”
    那个“烫”字,陆珏并没来得及说出口,不成想稍稍逗一逗她,这丫头竟就莽撞成这样了。
    不过幸而婉婉喝得少,察觉出来烫时,一口茶都已经咽了下去,只剩下舌头上一片麻麻的灼烧感。
    婉婉皱着脸瞥他一眼,抿紧唇牵强地朝他露出个笑来,硬说:“不烫……”
    陆珏眸中忍住没露出笑意,侧过身,指尖捏住她的下颌将人拉近些,“张嘴。”
    婉婉眉尖紧紧蹙在一起,瞧他眉宇间隐有无奈,怕是在嫌她笨,只好难为情地仰着脸朝他张开嘴,露出里头嫣红的小舌头。
    烫过之后就更红了,若是不管,再过一会儿兴许会起泡。
    陆珏瞧了两眼,起身从旁边的小立柜抽屉中取出一瓶药膏,指腹沾染了药膏,单手拇指轻轻撬开她的唇齿,将指尖伸了进去。
    药膏抹在舌尖上凉凉的,有股幽幽的香气,他指腹的薄茧剐蹭过婉婉柔软的舌尖,触感稍显粗粝。
    陆珏居高临下目光专注,婉婉心虚的眼神儿却无处安放。
    女孩儿纤细的脖颈间,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陆珏垂眸瞧着,低低地笑:“这茶好喝吗?”
    唔……
    被他这样明知故问地取笑,婉婉觉得好丢脸啊,耳根子一阵阵发烧。
    婉婉皱着细细的眉头觑他一眼,使气似得,含糊不清“嗯”了声,只在心里腹诽:好喝,好喝极了呢!
    她明明没开口,陆珏却好似全都听见了,目光不经意地望过来,婉婉可就又怂了,赶紧垂下眼睫,不看他了。
    陆珏抹完了药膏,松开她,婉婉忙抬手揉了揉稍微酸涩的双颊。
    他起身去隔间净手,临走时忽又用赶紧的那只手屈指,冷不丁儿在她光洁的脑门儿上敲了下。
    “别舔唇。”
    婉婉被敲得一激灵,粉红的小舌头忙安分躲藏了起来。
    觑着他挺拔的背影转进了屏风后,她细细咂摸了下,那药膏的味道……竟然是甜的。
    此时窗外正有霞光斜映,照出满室温柔。
    隔间隐约传来水声,陆珏还没出来,婉婉心中忽地生念,起身趴到窗边推开窗扉,隔着遥遥一汪湖泊,探身远眺。
    然后她便一眼自对岸濯缨馆的外院廊下,辨认出了正在走动的云茵。
    原来从这里可以更清楚地将对岸尽收眼底!
    婉婉胸怀中陡然猛烈砰动起来,也不知她先前趴在窗口仰望表哥的那些时候,究竟有多少次落入了他的眼里?
    表哥会不会觉得她傻乎乎的?
    因为要是不沾点儿傻,大概没有谁会趴在窗口一发呆就呆一两个时辰的,这想想真是……更丢脸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陆珏出来了。
    婉婉忙收回思绪在茶桌旁坐好,但他提步并没有往这边来,而是往静室东面的檀木长案去了。
    婉婉伸脖瞧一眼,寻着话头问:“表哥,你今日就是教我来喝茶的吗?”
    喝茶?
    当然不是,陆珏没回身,容色浅淡地唤她道:“过来。”
    婉婉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跟着他走过去,走近了才见长案上头放置了几幅卷轴,不知又是什么名贵的画作。
    陆珏兀自落座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从中随手拿起了一卷递给她,说让她打开看看。
    婉婉狐疑不止。
    手上也还是听话地拆开卷轴,展开来看,那是幅画像,纸张瞧来有些年头了,但保存的很好,画中是个女子,一个与婉婉眉眼间有八分相似的女子。
    可婉婉看得出来,画中女子的神韵与自己并不相同。
    “这、这是……?”
    世上能如此相似的大概只有血亲,她心下其实一瞬间就隐隐有些猜到了,但就像游子近乡情怯,越是临到关头上,反而越是不敢相信。
    所以茫然地望着陆珏,想从他口中听到个肯定的答复。
    陆珏温声道:“这是当年灵州的第一美人,白璐,也就是你的母亲。”
    美人不可方物,才有人私藏了她的画像,侯府侍卫见到画像第一眼,恍然还以为瞧着了府里的婉姑娘,定是错不了的。
    这些年婉婉在梦里都见不到的母亲,此时就在她眼前,这样轮廓清晰,一颦一笑都仿佛栩栩如生。
    母女俩长得那么像。
    婉婉以前不知兀自想象过多少回母亲的样子,却都不知道,自己每日照镜子的时候,其实都看到了母亲的模样。
    鼻尖陡然窜上来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涩,她长睫颤动带动眼眶温热,目光忙又落到另外两幅卷轴上。
    “那……那这些……”
    手忍不住有些打颤,婉婉把剩下的卷轴全都打开来。
    那里面果然是她父兄的模样,父亲钟缙端方持重,是个蓄着短胡须的文人雅客模样。
    而哥哥钟牧,则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和婉婉有六分相似,画像中是个张扬桀骜的笑脸,略带几分不羁的侠气。
    所以其实她真的有一个亲哥哥,那时梦里的场景在她幼时应该真的存在过,不是她胡乱编造出来的幻想。
    可父兄和表哥明明一点都不像啊,她梦里怎么会那样联想呢?
    陆珏靠着椅背,瞧那姑娘站在长案旁脑袋低垂,目光紧凝着几幅卷轴,眼眶越来越红,嘴角越来越瘪下去。
    这模样,大抵是又要哭了,真是个水做的小人儿。
    “不许哭。”
    陆珏嗓音沉静,哭了他又不知要怎么给她止住眼泪了。
    婉婉紧抿着唇,闻言吸了吸鼻子,肩膀纤弱抽动几许,也在很努力地想克制住。
    可千万般地情绪涌上来,铺天盖地,像是汹涌的激流决了堤,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哪儿是她想控制就控制地住的。
    片刻,婉婉发现实在忍不住,干脆一扭身转过去藏了起来。
    表哥嫌她哭起来丑,那她不碍他的眼还不成吗?
    婉婉背对他虾着腰,双手捂住脸,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指缝中流露出来。
    陆珏眸中倒映着霞光,霞光中只有女孩儿娇小的一道身影。
    到底还是将她惹哭了。
    片刻,他好像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单手捏着婉婉肩膀,稍显强硬地将她转了过来。
    陆珏握住姑娘家细细的皓腕,想要将她的手拿开,瞧瞧那张小花猫儿似得脸。
    可婉婉大抵不愿意见人,哭唧唧地哼了两声表示不愿意,捂得更紧了。
    但她那点儿软绵绵的力道又哪里敌得过他。
    注定还是躲不开,双手被拿开,婉婉满脸的泪痕。
    她当真极不愿意再被表哥嫌丑,伤心之余干脆埋首,猛地一头扎在了他胸膛上,双手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裳,不肯撒手了。
    她莽撞冲进来,狠狠地抱住他,借此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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