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捂嘴笑道:“这却是为了防着那些偷我家菜谱的人。同样的菜式,我用的法子不同,各中微妙的变化任他怎么也偷不走!”
    恒夫人也听着解恨:“这可好!好叫那孙家再偷我们的!”
    **
    浦江郡官府后院。
    “外头怎的一阵喧哗?”着紫金冠的少年淡淡问。
    “听说一家商户管事贪墨了税款,被主家扭送到官衙报案。”一位师爷模样的人毕恭毕敬汇报。
    “何处都少不了蛀虫。”少年一脸厌恶,不屑掸了掸墨青色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阳光将堂内的微尘照得一清二楚,隐约可见墨青色衣袍一角,一只四爪蟒龙气势磅礴直吞山河。
    师爷还有话要说:“王爷,两浙东路的江老儿说了借粮又反悔,倘若明日里不能说动他,只怕……”
    “无妨。”少年收起手中的扇子站起来,“你去定家酒楼请他来,明日里我亲自说动他。”
    第七章 鸳鸯五珍脍
    “乐仙干果子义袋儿、垂手八盘子等干果小菜共计一百二十个前菜?”
    “劝酒果子库十番、对食十盏二十分林林总总共五十个大菜?”
    “还不能少螺蛤虾鳜白等物?”
    “拢共就出一百两银子?”石厨子一叠声大惊小怪,最后咬住牙根从牙缝里吸溜了一口气,打量着这个定酒楼的顾客,“你这点钱,我很难帮你办事啊!”
    那位客人身着青布衫,像个寻常的读书人:“既然如此那便齐齐砍半便是,只要能做出来,价钱不是问题。”
    石厨子是个暴脾气,当即摆摆手:“就里头那好些个食材如今都不在季节,您莫不是有意消遣我?”说罢就要送客。
    礼师爷有些焦灼,今日他走遍了城里几个稍大些的酒楼,各个都不愿意接这单子,说里头许多菜听都未听过。眼看着这家酒楼也是白跑,正有些焦急,忽听一声“让我瞧瞧。”
    一位小娘子接过了密密麻麻好几页的菜单,礼师爷正纳闷,就见石厨子恭恭敬敬喊了声:“少东家。”
    原来是位女东家,礼师爷不由得刮目相看。
    再看那少东家生得如艳艳芙蕖,行止却沉静稳重,瞧了一眼便道:“这单子我恒家酒楼接了。”
    礼师爷松了口气,却听得那少东家道:“你写这么繁复的单子想必是因为要请贵客,预算只有百两银子,难免收支难抵,不若这样你瞧可好:我只拿二十两银子的利,按着八十两银子的本自行调度菜单,保准荤素得当,叫你面上有光。”
    礼文岫略一沉吟便应了下来,而后略显欣慰地擦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他一向管着王爷的粮草调度,哪里会这等杂务?
    先前他还真没想到定个筵席当中有那么多讲究,只拿着记忆里一份御膳单子,四处打听酒楼。
    还好遇到了这位少东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去繁就简,明说了自己要拿多少利,剩下多少本尽心调度。
    如此一来双方都得利。
    第二天礼文岫早早到酒楼来,这少东家果然靠谱,给他备了一间最好的齐楚阁儿,又有茶饭量酒博士殷勤相陪,又有小厮端茶倒水。
    再看桌上四时干果、时令鲜蔬、螺蛤虾鳜白样样不少。
    曼娘正站在席面旁指挥小厮们摆放干果,见他进来笑道:“大菜都已备好料,等贵客进门便可炒制上桌。”
    “多谢少东家。”礼文岫颇有些松了口气,还待要说,忽得抬头,“主家,您来了?”
    有双皂靴一脚踏进来,曼娘也随着礼文岫抬头打量对方。
    少见生得这么好的少年。眉浓眸深,嘴是嘴,鼻子是鼻子的,他那五官单拎一件出来长在个普通人脸上就能使人增色不少,偏偏齐齐荟聚在这一人身上。
    叫人忍不住叹息一声当真是造化钟神秀,虽不伦不类了些,却也只有这一句能贴切形容曼娘心里的感触。
    最难得的是还有一身张扬的少年气,如湛泸、似赤霄,藏在布套里都会破鞘而出,掩埋不住周身的光芒。
    曼娘却忽得一愣。
    旋即想起了这是谁。
    这位小王爷牧倾酒自打出生就是个传奇。
    他出自行伍世家牧家,十三做都头,十四指挥使,十五岁居然孤身一人往山东东路揭竿而起,将完颜家打得落花流水3,归拢了北地旧民两万人送回故国。
    朝中震动,官家亲封他为“冠军侯”,不到第二年又以军功封赏他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
    虽然临安城里高门里有传言说这位牧倾酒能获封实际上是因着是官家的私生子,但他却是不折不扣颇有些手腕在手。
    前世曼娘与这位少年王爷有过两面之缘。
    一是三年后殷晗昱已经在临安府侯府认祖归宗,曼娘盼啊盼啊,过了大半年他才捎来书信,要曼娘也来临安府。
    曼娘收拾得满头珠翠,欢天喜地去寻夫婿。
    过阳浦江时遇到暴雨,江水暴涨,船工们都不敢开船。
    她急着要走,求了唯一一艘能走的船。
    谁知船上碰上这位少年郎。
    外头大雨如注,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就像有人拿盆从天上舀水往下泼一般,江上水面上不断泛起小小涟漪。
    整艘船都在江水里晃荡。
    船舱里空荡荡,就曼娘和少年郎并船婆三人。
    曼娘吓得脸色苍白,攥紧了拳头。
    船夫却把葫芦凑在嘴边喝一口浊酒大笑着撑杆,毫无畏惧。
    船婆也不赖,乐呵呵在船舱中劝慰他们:“莫慌莫慌,我家那贼汉子自小就在这江里泡大的。”
    又招呼他们喝酒怯寒。还有心情开他们两人的玩笑:“都说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两位郎才女貌,倒是天爷做媒的机缘。”
    少年郎一愣,旋即耳朵红了一丝。
    曼娘这才想起自己因着未与殷晗昱圆房所以还是女儿家装扮,就知船婆误会,慌得她连连摆手:“我成婚了呢!”
    她已经是个媳妇子心态,见对方还是个面嫩的少年郎,她便将对方当个弟弟:“莫连带了这位小兄弟。”
    等过了江,曼娘便也忘了那一截。
    再后来就是殷晗昱被捕下狱,曼娘不得已趁着下朝时去堵那位权倾朝野的端王爷行贿。
    他们打了个照面,曼娘才认出对方是从前与自己同舟共渡的那个少年。
    他手下几个兄弟不正经在吹口哨。
    牧倾酒呵斥了他们几句,又回头冲她致歉:“他们是边关上来的,孟浪惯了,还请娘子见谅则个。”
    曼娘自然客气两句:“保家卫国是英雄,我自然无妨。”
    而后便老老实实将原委说了,又说:“奴也是听人说王爷监理此案,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牧倾酒也客客气气应下:“自然不会冤枉。”
    当然直到殷晗昱出狱后,曼娘才知道原来牧倾酒和殷晗昱是死对头,“说不定这次下狱都是他整得我!”殷晗昱咬牙根。
    求情求到了死对头手里。曼娘当时羞愧了好几天,也因此痛定死痛,下功夫研习京中贵门的弯弯绕。
    这位牧倾酒直到曼娘临终都稳稳立在朝堂,作为殷晗昱的劲敌与他缠斗不死不休。
    或许……这人可以帮自己。
    曼娘心里一动。
    礼文岫就看着这位酒楼女老板见自己家小王爷后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倒有些痴痴,似乎在出神,可旋即又收敛了神情,眼皮低垂,福了个礼往外头去安置诸物。
    不由得心里嘀咕了两句。
    牧倾酒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小娘子是前日在何知府家侃侃而谈之人。
    他那时寄住在何家,无意间倒瞧见一场好戏。
    当时那小娘子站在合欢花树下,如雾似梦的粉色花云笼罩着她,却不能夺去她一份姿色去。
    她自然是美的,可除了美,更多吸引牧倾酒的是她神采飞扬,眼睛里几乎能闪烁着星子。
    牧倾酒没少交见过美人,可不知为何当日被勾着多看了好几眼。
    没想到在今儿还能遇见。
    今日见小娘子又觉不同,她利利落落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倒有一丝大将坐镇的意味。
    不多时江束白也身着一身朴素青衣走了进来。
    牧倾酒就收了那些心思,只专心对付这位大将。
    江束白曾是两浙东路的转运使,如今虽然因母丧在家,却仍让自己的门生牢牢把控着两浙东路。
    门外传菜的曼娘也认出了江指挥使,她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江指挥使等丁忧期满回调原职,掌管着最富庶江南一路的钱粮。
    算算时间,如今牧倾酒应当已经带兵回了都城被封做了王爷。
    莫非此时他来浦江是为了寻江束白筹军粮?
    当时听殷晗昱说过,这牧倾酒被封赏到襄阳府镇守,可背后并没有家族支撑,前期金钱上很是吃力,就连军粮都差点筹不起。
    若能借上这位小王爷的东风,那么恒家至少可以保三十年的鼎盛。
    可恒家有什么可值当对方能与自己联手的呢?
    曼娘忽得灵机一动:“钱!”
    牧倾酒既然在前期缺粮少钱,要投靠他,那拿出钱粮自然是最能打动他的。
    而今日帮他说服江指挥使就是个极好的结识他的切入口。
    曼娘瞄了瞄伙计们端着的菜式,自己往后厨去。
    江指挥使是个老滑头。
    礼文岫冲他敬酒他也喝,给他夹菜他也吃,还时不时跟那位小王爷聊两句风土人情,但就是决口不提十船钱粮。
    礼文岫心里慌得直打鼓,但见自己家王爷端坐稳稳当当,心里这才略微安稳些。
    正胶着着,忽见齐楚阁儿外头敲门,小二端上一盘鸳鸯五珍脍2。
    江指挥使一愣。
    再仔细看盘中,还真是宫中御筵中才有的鸳鸯五珍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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