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谦虚什么,”昭鸾摆摆手道,“我们北越第一勇士都败在你手上,你再谦虚,倒像是在我面前自夸你们南朝人才辈出。”
    两国军队驻扎之地,难免会有些摩擦。某一年闹得大了些,北越兵士们吃了亏,心下不忿,便请了角斗场上选出的第一勇士上门挑战。那勇士力大无穷,裴昱也没从他手下讨得便宜,最后还是时青上了场,才将那勇士制服。
    “时大哥还有这种英勇的过往?”阮秋色听得来了兴致,“快给我仔细讲讲。”
    昭鸾正想添油加醋地给她描绘一番,就见宁王府的侍从匆匆而来,进门禀报说,昭鸾公主的护卫正在门外等着,说是有话要对公主说。
    昭鸾一听便知道是有了裴昱的下落,也不召那护卫进来,而是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阮秋色与时青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只拉着时青在前厅里坐下,等她回来。
    闲着也是闲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时青笑道:“时大哥,云芍前几日还同我问起你了。她很担心你,你要不要……挑个时间去看看她?”
    时青怔了怔,无奈又温和地看了她一眼:“还请阮画师别开我的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阮秋色眨了眨眼睛,“云芍是很想见你的,你难道一点也不想见她吗?”
    时青别开了视线,沉默半晌,才说了句:“我……没有这个想法。”
    阮秋色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侍从又引着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身穿北越服饰,垂首慢行,应该就是公主的护卫无误。
    “你们公主呢?”阮秋色奇道。
    “回禀阮姑娘,公主刚听到裴少将军的下落,便直接骑马追过去了,所以让属下进来同您打声招呼。”那护卫恭谨道。
    时青面上划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离京才十几日,裴昱的感情生活便有了新动向?
    那昭鸾公主生得美丽,性情也活泼,倒也甚好。
    阮秋色听得有些想笑,便随口问了句:“怎么急成这样?你们是在哪儿找到的裴昱?”
    “是在一家名叫‘莳花阁’的青楼里。”护卫答道,“属下们跟着裴少将军,见他去找了那青楼里的花魁,便赶紧来向公主禀报了。”
    “什么?”阮秋色“噌”地站了起来,“裴昱去找云芍了?”
    “那花魁是叫这个名字。”那护卫点点头,“公主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当即便拎着鞭子,赶去莳花阁算账了。”
    这下连时青也站了起来:“跟谁算账?”
    “这……”那侍卫想了想,也犯了难,“公主只说要去算账,没说跟谁。不过……这种事情与捉奸也没什么两样,我们公主哪里吃过这种亏,总归是不会放过那一对男女的吧……”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这下误会大了。裴昱会去找云芍,许是因为他这两日心境烦乱,想借着云芍那张与那青鸾公主肖似的脸平复一下心情,和睹物思人也差不多。
    可昭鸾并不知道啊。她又是个脾性暴烈的,一想起那日四方馆里满地的碎瓷片,阮秋色便知道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不能让昭鸾在莳花阁里闹起来。”阮秋色赶忙把脸转向时青,“时大……哥?”
    她左右看了看,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时青的影子。
    ***
    阮秋色驾马赶到莳花阁时,眼前的情形和她想象中差不了多少。
    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小厮,口中哀哀地叫唤着什么。苏三娘满脸焦急地在门口转圈,阻拦着想要进来的客人。一见阮秋色,她立刻迎上来问道:“你不是说那姑娘是自己人吗?方才她横冲直撞地进来,七八个男人都拦不住……”
    “她在哪儿?”阮秋色翻身下了马,急急地往里走。
    “不就是在云芍姑娘房里嘛,一进门就打起来了。”苏三娘跟在后面急声道,“裴小爷也在里面,那姑娘一进去便关了门,我们也不敢往里闯,就听见他们打斗的声音。后来宁王身边那护卫也进去了……”
    说话间已经行至云芍房门口。阮秋色附耳过去,听见昭鸾气喘吁吁的声音:“……好你个裴昱,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还不是来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公主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裴昱气息微乱,满是无奈道,“我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少废话!”昭鸾冷声道,“看招!”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
    门内的情形却与她想象中大为不同。
    既没有满地的狼藉,也没有瑟瑟发抖的云芍。宽敞的房间里,桌椅都被搬到了墙角堆作一处,昭鸾与裴昱在房间中央的一片空地上战得正酣。
    说是打斗也不算准确,因为出手攻击的只有昭鸾,裴昱只是左躲右闪,并不同她正面接触。
    “裴昱!”昭鸾劈手而出的一招又落了空,连带整个身子都踉跄了一下,恨恨地咬牙道,“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地跟我比一场,别跟乌龟似的畏畏缩缩!”
    “是男人才不能跟你动手,”裴昱身子后倾了一记,险险地又躲过她一掌,“公主你适可而止好不好?前几日你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昭鸾气急,从身侧的博古架上抄起一只花瓶砸了过去:“要本公主继续装柔弱,你也不看你配不配!”
    “既然我不配,公主又有什么可气的?”裴昱也是不懂她的逻辑,闪身避过那花瓶道,“裴昱自知配不上公主,还请公主放我一马,咱们各得相安可好?”
    那花瓶从裴昱身侧擦过,却没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阮秋色定睛一瞧,才把注意力落在时青与云芍身上。
    云芍正坐在房间一角的桌案后面,一边悠闲自在地磕瓜子看戏,一边指挥着时青善后:“干得漂亮,这花瓶可是上好的钧窑瓷,磕了碰了我得心疼死……哎,小心我那云母屏风!”
    时青及时地在裴昱身后挡了一记,免得他步步后退,撞在那莹光闪闪的屏风上。做完这一切,他又闪身挡回云芍面前,免得她被屋里缠斗的二人波及。
    阮秋色看得目瞪口呆——他俩可真悠闲啊。
    再看昭鸾这边,战况显然更激烈了几分。只见她一手袭向裴昱腰间,等他下意识地闪避,紧接着便一脚踹向他小腿:“你这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谁要跟你相安?你想得美!”
    裴昱避无可避,便伸腿挡了她一记,无可奈何道:“我怎么玩弄别人感情了?”
    “你装什么?”昭鸾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情长不移,用这借口拒绝了我,又跑到这风月场上,对那妓·女眉开眼笑的,你真虚伪!”
    “妓·女”一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房间里另外四人脸色都变了变。莳花阁里将娼妓与乐伎舞姬分得清清楚楚,云芍是不卖身的清倌,又在莳花阁里地位超然,京中的达官显贵们对她也是礼让有加的,何曾被人以“妓·女”相称过。
    “昭鸾!”阮秋色急声道,“云芍不是……”
    云芍自己倒没多在意,只笑笑地看着昭鸾公主。时青回身看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眸中多了几许忧色。
    “云芍姑娘不是妓·女。”裴昱沉声道,“你不能这么说她。”
    昭鸾原本只是气急之下随口一说,此刻看见裴昱肃了脸色,反而更觉得心下不忿。
    “哟,还维护上了?”她冷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管得着?我今日就偏要叫她‘妓·女’——”
    话音还没落,裴昱身形一动,人已经掠至了她身后。他出手迅疾如电,扣住昭鸾两只手腕反剪到她背后,一手在她肘上麻筋处轻轻一点,黑着脸对她吐出四个字:“跟她道歉。”
    第133章 扯平   说句对不起就想算了吗?
    “裴昱!你放肆!”
    极度的酸麻自手肘那一点扩散至四肢百骸, 昭鸾难受得要命,偏生手腕又被裴昱制着动弹不得,一时间气恼到了极点。
    细数起来, 昭鸾的愤怒可以分成三个层次。
    第一, 她自负武艺, 像这样轻而易举地便被裴昱拿捏住, 心中自然不痛快;第二, 她身为一国公主,便是真做错了什么,也从没被人这般无礼地对待过, 更不要提被人按头道歉了。
    更何况裴昱竟然敢凶她!
    这些日子她在裴昱面前装得柔弱似水,裴昱对她自然也是温声细语, 礼貌可亲的。然而现在他为了这烟花女子,不光对她动了手,还这般疾言厉色地斥责于她,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昭鸾一边挣扎,一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句:“让我道歉, 你想都别想!”
    裴昱多少有些热血正义的少年心性, 见她态度骄横无礼,也不多言,只探手点了点她另一侧手肘,疼得昭鸾立刻嘶声倒吸了一口凉气:“裴昱!你竟敢这样冒犯本公主!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们皇上,让他——”
    “告状可以,”裴昱沉着脸,又以指腹在她麻筋上捻了捻,“先道了歉再说。”
    “你做梦!”昭鸾咬着牙回身瞪他, “你好大的胆子,我——哎哟!”
    后腰的疼痛突如其来,她险些站立不稳。目光落处,裴昱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她腰眼处,足足用了三四成的力气。
    “人身上怕疼怕痒的穴位有三四十处,公主是想一一尝试吗?”裴昱冷声道。
    昭鸾如何肯服软,抬腿就要往他小腿上踹。哪成想还没触到人家分毫,髋骨边上又是一麻,整条腿酸得几乎失去知觉,整个身子被裴昱拎小鸡似的提着,才没栽倒在地上。
    阮秋色听她一迭声地喊“疼”,正想上前劝说一番,就见云芍不动声色地冲她摇了摇头。云芍眼里虽然有些兴味,却也并不是幸灾乐祸的神采,阮秋色习惯了对她言听计从,也就放弃了劝说的念头,只扒在门边焦急地观战。
    事情的进展并不如裴昱料想得那般顺利。
    北越这个国家上上下下都是宁折不弯的剽悍性情,昭鸾身为一国公主,更是吃软不吃硬的集大成者。
    裴昱深知,那几处痛穴被点,便是铁骨铮铮的壮汉也要疼得嗷嗷叫;若是寻常女子,早哭得没眉没眼了——然而昭鸾愣是咬紧了牙关,忍得眼角发红也不肯再喊一声痛,除了恨声大骂裴昱“卑鄙无耻”,旁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倒真是硬气得不行。
    裴昱拿她毫无办法,最初的气头过去,也觉得此刻的举动有些不妥。他倒不怕昭鸾告状,只觉得男女有别,自己这样钳制于她,终究是太逾矩了些。
    “公主,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便是对我有什么怨气,总归不该牵连旁人。”裴昱叹了口气,决定同昭鸾讲道理,“出言侮辱云芍姑娘是你的不是,只要你同她道声歉,我立刻便放了你。”
    “我呸!”昭鸾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痛,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肯听他此刻的软话,“你有种就继续啊,我便是疼死,也不会顺了你的意!还想让我道歉?我偏要叫她妓——”
    眼见她又要口出恶言,裴昱心里一急,连忙用手去捂昭鸾的嘴。
    他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便覆住了昭鸾小巧的半张脸。女孩子面上的肌肤生得丝绸般滑腻,嘴唇亦是软得不可思议,挣扎时摩擦在他掌心粗砺的茧上,后知后觉地传来了更不妥的触感。
    裴昱便出了一瞬间的神。
    下一个瞬间,掌缘传来一阵剧痛——就趁他那一刻的松懈,昭鸾手腕一震,挣脱了他紧箍着的左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住他捂在她嘴上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她这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裴昱手背上立刻见了血。昭鸾这次着实气得发狠,只不管不顾地咬着,回过神来时,口腔里尽是丝丝缕缕的咸腥味。
    裴昱的血有些烫人。
    昭鸾这才受了惊一般地丢开了他的手,再抬眼看他时,眼睛已经红了一圈,越发衬得湛蓝色的眸子盈盈如水。她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软话来,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活该!谁让你不躲的……”
    裴昱只觉得右手痛得失了知觉,在半空里甩了甩,才蹙着眉头说了句:“真是牙尖嘴利,北境的狼也没你厉害。”
    “你放肆!”
    昭鸾下意识地斥责了一声,心里却想着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一时间连斥责都少了几分底气:“你……”
    裴昱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也没再说什么,只对着云芍道:“云芍姑娘,今日的事是因裴昱而起,我没本事让公主同你道歉,只好代她跟你说声对不起。她方才口不择言,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罢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云芍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何况旁人的话,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
    裴昱这才转向了昭鸾道:“方才我一时冲动,做得不太妥当,也要同公主说声抱歉。”
    昭鸾冷笑一声:“你那样冒犯于我,说句对不起便想算了吗?”
    “倘若我有什么对不起公主的,”裴昱将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在她面前晃了晃,“也让你咬了一口,就当扯平了吧。”
    ***
    裴昱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门,只余昭鸾站在原地恍了片刻的神。
    她当然知道裴昱方才所说的“扯平”,指的绝不仅仅是今日同她动手一事。他即便真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她,也只会是因为不愿回应她的喜欢。
    “跟我扯平?”她望着裴昱离开的方向,喃喃地低语道,“……你想得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拍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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