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突然低下头,毛茸茸的头颅整个贴在她颈窝。
    随即,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沾湿了她的脖颈。
    “……李臻,你说话不算话。”
    乐安一愣,扭过头,与少年脸面相对。
    少年双眼紧闭,闭合的眼线上落下一排纤长浓密的睫毛,睫毛之上,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
    阵阵蝉鸣里,吹来一股属于夏日的燥热的风。
    乐安看着睢鹭紧闭的眼和睫上的泪,耳膜里的蝉鸣声,忽而山呼海啸般大噪,而这山呼海啸里,夹杂着少年曾经的话语。
    【……所以我很好奇……您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更近距离地……再看看您……】
    【……公主,您是我的同道之人吗?】
    ……
    又到现在——
    “不是说好做我的同道之人吗?”
    “……李臻,你说话不算话。”
    从耳闻,到目见,到下定决心与她同行,再到此时,眼看她颓唐荒废如行尸走肉,于是失望,于是痛心,于是故意激怒她,于是甚至在她面前流下了象征着软弱与无能的泪。
    乐安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睢鹭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又将面颊埋进她脖颈里,于是,即便是悄无声息的悲伤,她却能感受到那微咸的泪水一直在静静地流淌,从他的眼角,落到她的脖颈。
    仿佛一颗颗炽烫的心。
    许久之后,乐安才开口。
    “放手。”她平静地说。
    睢鹭抬起头,看了看她。
    然而,竟然没有在说什么,而是终于松开那被他紧握了许久的手。
    乐安松了松手指。
    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已经因为他方才的暴力留下一道道红痕,若是冬梅姑姑在,看到这里,怕不是要直接叫侍卫把他给拖出去。
    乐安却浑不在意,仿佛没有看到一般。
    她只是伸出手,手指落在睢鹭脸上。
    睢鹭愣了下,头颅下意识地后仰,想要躲闪,但终究,还是一动不动,任乐安的手摸上了他的脸。
    那双小巧的,两只手可以被他一只手轻松握住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
    从眼角到眼尾,再到脸颊。
    刚刚溢出的泪水,尽数被这双手擦去。
    “哭什么。”擦完泪,她说道。
    “说我胆小,懦弱,你不也是吗……这么点事儿也值当哭。”她嘟嘟哝哝地,很嫌弃的样子,说着,又将沾满他泪水的掌心,望他身前一蹭,把他身前蹭湿一大块。
    这些他都不管,他只定定地看着她。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他说。
    “嗯。”乐安点点头,不看他,只低着头,又将仍旧略微湿润的手心在自个儿衣裳上擦了擦。
    然而,不回答是不行的。
    眼看睢鹭手做势伸出,身体也往前倾,乐安只得举手投降。
    “好,我说我说。”
    她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做你的同道之人了,而是……”
    乐安垂下了眼眸。
    “我已经……无道可走了啊。”
    睢鹭愣住。
    乐安朝他笑笑。
    “扶我起来。”
    她道。
    睢鹭虽然愣愣的,仍旧下意识伸出双手,穿入她腋下,将她整个挟起。乐安伸出只穿了雪白足袋的脚,睢鹭便拿起地上的绣鞋,为她穿上。
    乐安终于踏踏实实站在地上。
    她跺了跺脚。
    这些天除了躺着还是躺着,从床到榻到摇椅,似乎永远在昏睡,永远在悬浮,于是,这样再普通不过的,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的感觉,对她来说,却好像已经是很久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她笑笑,抬起头,看向睢鹭:
    “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看到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乐安又笑笑。
    “不带别人,就我们两个——我记得你身手还不错吧?应该保护得了我?”
    第56章 活下去的意义
    说不带人, 就真的一个也不带。
    乐安换了衣裳,拆了头发,脂粉洗去, 又在眉眼稍作掩饰, 转眼间,就从雍容华贵的公主,变成一个粗布衣衫, 风流俏丽的民间小妇人。睢鹭也换下了锦衣,穿上了之前的旧衣裳, 两人没乘车,没骑马,一人两足,慢慢朝着公主府外而去。
    然而,想象的很美好,事实却是, 太久没运动, 才走过几条街, 乐安便觉得脚疼腿疼了, 她低下头,愣愣看着自己不染纤尘的双足。
    身为公主, 出必车马仆从簇拥, 所以, 哪怕没有这段日子的惫懒, 这双脚也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地踩一踩脚下的土地。
    睢鹭看出她的疲累,道:“不然还是骑马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乐安摇摇头:“不,就这么走着吧。”
    又不是没走过, 甚至那时,她走的路还更多,更急,没道理那时候能走过去,现在慢悠悠走着,反倒还娇惯上了。
    于是她就一直这样往前走着。
    走过公主府门前街道上整齐的石板,走过权贵聚居的街道,一直走到行人越来越多,走到青石板变成黄泥路,闹市便到了。
    乐安站在街角往里看。
    上次来这里,似乎还是那次从宋国公府离开,因为时间晚了,她便让车夫转来这里,去状元楼吃饭。
    如今过去许久,这里仍旧是上次见时的模样。
    满眼满耳皆是人间烟火气,各色店铺开张,各色行人来往,人人忙忙碌碌。
    乐安走进这闹市里。
    沿街的繁华喧闹顷刻涌入耳朵,各种吃食酒水还有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子,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颜色招摇这挤进眼睛……
    这里有整个京城最密集的人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
    这里,能看到最鲜活的人世间。
    乐安站在这人世中,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眼睛看。
    看人间烟火,看喜乐悲欢。
    有妇人背上背着孩子,沿街叫卖吃食;有步履沉重的挑夫,扁担压弯了肩膀;有头发花白的老人,用浑浊沙哑的嗓子与摊主为一文钱讨价还价。
    形形色色,芸芸众生,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
    乐安低下了头。
    身侧有人站住,遮挡了旁人望过来的目光,是睢鹭。
    乐安朝他看过去。
    “你看他们,辛苦吗?”乐安指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开口说了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嗯。”睢鹭道。
    “可起码,他们的辛苦有所得。”乐安又道。
    睢鹭没有说话。
    乐安笑笑。
    “我见过最苦难的场面,是战火连天,人不如狗,人们想辛苦都无处辛苦,想拼命都无命可拼,因为一转眼,战乱就能毁掉一切。”
    睢鹭顿了下:“……我没有经历过。”
    “嗯,当然。”乐安点点头,“那时候你还小——不对,你还没出生呢。”
    她笑着说道,丝毫没有避讳他与她之间那巨大的年龄差距。
    说罢,乐安也不等睢鹭反应,目送着那挑夫浸着汗水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脚印,终于消失在街角,听着声音沙哑的老人终于与摊主达成共识,成功抹掉一文钱,最后,走到那背着孩子卖吃食的妇人面前。
    “娘子,这个叫什么?”她指着妇人面前,一口滚烫油锅里炸的金黄的物什问。
    “炸麻叶儿!”妇人口齿爽利,动作更利落,一边说着,一边用笊篱将刚炸好的“麻叶儿”捞出来,放入一边的盆里放凉,转眼又迅速将切好码好的面片儿放入油锅,于是眨眼间,面片鼓起大泡,色泽变得金黄,释放出诱人的香味。
    乐安:“怎么上面有芝麻?我以前见过的没芝麻。“
    “放芝麻才更香哪!不放芝麻那是穷人的做法,那都不能叫麻叶儿了,叫面叶儿,麻叶儿麻叶儿,没芝麻怎么还能叫麻叶儿哪?”
    乐安闻言,愣了一下,默了片刻,随即脸上缓缓露出笑来,道:“嗯,您说得对。”
    卖麻叶儿妇人脸上登时也露出笑来:“娘子来一点儿尝尝?看来您是没吃过这放芝麻的了?您放心,这放了芝麻的麻叶儿又香又脆,保准比不放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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