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是吃过饭才出来的,这会儿也一点不饿,然而听了妇人的话,却没有拒绝,而是道:“那就来一点。“
    “哎!好嘞!“
    妇人欣喜爽快地应一声,目光落到乐安白白净净没一丝风吹日晒痕迹的脸,眼珠一转,便动作麻利地取了一大张麻纸,不等乐安说要多少,便给包了满满一大包。
    “承惠五十文!“
    这显然是耍了小聪明了。
    乐安也不计较,接过那满满一大包炸麻叶儿,便痛快付了钱——好歹这次知道带零钱出来,才没在此时除了糗。
    许是见乐安出手大方,乐安接过炸麻叶儿后,妇人左右几个吃食摊子也都更卖力地叫卖起来,似乎也想乐安光顾他们生意。
    乐安却没有再看那些吃食,只是捧着那一大包麻叶儿离去。
    “我拿着吧,要现在吃吗?”
    转过身,睢鹭正站在她身后,伸手要接过东西。
    乐安想想,便将麻叶儿递给他,又道:“要吃。”
    那卖麻叶儿的夫人说得对,她还真没吃过放芝麻的麻叶儿,她只吃过妇人口中穷人才吃的不放芝麻的面叶儿。
    睢鹭打开纸包,捏出一片金黄金黄的麻叶儿,放到她嘴前。
    “这个油多,你就不要沾手了。”
    乐安也不说话,也不嫌大街上这动作是不是太过亲密,张口咬住麻叶儿。
    一边咬,一边伸出双手,在下面接着。
    刚炸出来的麻叶儿喷香酥脆,轻轻一咬就碎,碎屑和芝麻,顿时纷纷雪似地落下来。
    乐安放在下面的双手,正好便接住那些碎屑。
    嚼完了嘴里的麻叶儿,乐安将手心那些碎屑一拢,又一把塞入口中。
    睢鹭:……
    这下她何止是沾了手。
    要是让冬梅姑姑看到她这样吃东西,怕不是要捂着胸口晕过去。
    感觉到睢鹭的视线,乐安抬头,问道:“吃吗?很好吃的。”
    ……好吧,反正现在冬梅姑姑不在。
    睢鹭点点头。
    于是乐安也捏了一片麻叶儿,喂到睢鹭嘴边。
    睢鹭:……
    只好张口了。
    眼看睢鹭张嘴咬住麻叶儿,乐安又赶紧伸出双手,手心并拢,放在睢鹭下巴下面。
    睢鹭:……
    果不其然,他吃完那片麻叶儿,乐安的掌心里便又落了一堆碎屑。
    乐安又把那碎屑收拢了,喂到他嘴边。
    他看她一眼。
    她浑然无觉般,仍旧举着掌心,一副他不吃完不罢休的架势。
    无法,睢鹭只好低下头,去吃——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去舔,她掌心里的碎屑。
    香脆的麻叶儿碎屑和她温热掌心的触感,一同被舌尖感受到。
    睢鹭突然觉得天有些热。
    而乐安依旧无知无觉般,看睢鹭终于把她掌心里的碎屑也吃完后,才问道:“好吃吗?”
    睢鹭点点头:“嗯。”
    的确好吃,白面做的面叶儿,加上芝麻,炸的金黄酥脆,当然不会不好吃,事实上,在这民间小摊上,只要是油炸的东西便都算得上美味了。
    但对乐安这种山珍海味什么都吃过的金枝玉叶来说,这种东西显然不应该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然而事实却是,见睢鹭表示出肯定的意思,乐安便有些满足似的笑出来。
    “我就说嘛,很好吃的,这是我第二次吃这个,虽然第一次吃的不是麻叶儿,而是面叶儿。”
    睢鹭惊讶地看向她。
    乐安笑笑,“我最饿的时候,整整三天没吃饭,而挨过那三天后,吃的第一口东西就是这个,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概三四年吧,虽然再没吃过,但我始终觉得,它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睢鹭顿在那里,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没有看睢鹭。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睢鹭手中,那一包金黄的、洒了芝麻的炸麻叶儿,陷入了回忆中。
    “……你知道吧,我曾经在民间流落过一段时间……”
    睢鹭点点头,乐安公主带尚在襁褓中的当今天子流落民间相依为命的故事,当今天下没有人不知道。
    “就是那段时间,我第一次吃到这个东西。”
    “……那是在我刚逃出去不久时,外面到处都是找我的兵,我不敢出去,找了个破屋子躲着,身上虽然还有一点吃的,但我还带着孩子,孩子吃不饱会哭的,哭了就会把兵引来,所以,我把吃的全给了孩子,自己饿着,好在附近有水,我就天天喝水,混个水饱,等到外面终于没兵了,我抱着孩子跑出去,拼命地跑,哪里有香味儿往哪里跑,然后我跑到一个农户家,农户家的媳妇正在炸麻叶儿,哦不对,她炸的那个没有放芝麻,所以只能叫炸面叶儿——但那时候,我可不觉得那是穷人才吃的东西,那时候我觉得它简直香疯了。”
    “……我一闻到那个香味儿就走不动了,巴巴地在趴在人家窗户上,然后等那个媳妇出去的时候,我就翻了窗进去——结果,因为太香,太饿,我没忍住,就在那儿吃了起来,然后正吃着,人家回来了。”
    乐安笑笑,仿佛又回到那种尴尬羞窘到恨不得挖个地儿把自己埋了的心情。
    她是谁?
    她是李臻,是乐安公主,是金枝玉叶享尽恩宠的皇家公主啊。
    别说偷吃个上不得台面的炸麻叶儿,就是她要南山的檀木,东海的珍珠,不也是招招手就能得到吗?
    当时她看着那个折而复返的农家小媳妇,往日荣华和此时落魄一起上涌,脑子顷刻仿佛被雷劈,又羞窘又害怕,几乎要哭出来。
    “然后呢?”睢鹭问。
    和乐安不同,他是在乡间小地方长大的,见惯了贫苦人家有多护食,丢个鸡蛋都能绕村子骂上整整一天,更何况是明目张胆的入室偷抢。
    但既然乐安目前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就证明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然后啊……”乐安看着手中的麻叶儿,“幸好,那女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也不知道是看乐安年纪轻轻带着孩子可怜,还是单纯心善,总之,她并没有做出乐安设想中的恐怖的事。
    “……虽然她家境也并不富裕,那炸面叶儿,是她的孩子央求了好久,才炸了一点给孩子解馋,她自己一点儿也不舍得吃,准备全留给孩子,却被我一会儿就吃了小一半,还因为吃太急,碎屑掉的满地都是。”
    “她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只是蹲下身,一边说着‘不能糟践东西’,一边捡那些碎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打我不骂我,我却更难过。”
    难过到之前没掉下的泪,在那一刻却突然潸然而下。
    难过到她哭着,跪下来,和那女子一起捡她掉在地上的碎屑,一边捡一边哭着跟那女子说对不起。”
    乐安仰起头,让泛酸的眼角的液体又不掉下来。
    “最终,她也没说什么,见我带着孩子,甚至还给了我两个窝窝,然后就什么也没说,把我赶走了。”
    “走之前,我跟她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报答她的,我一定会报答她的,我李臻从不白拿人东西……”
    说到这里,乐安便停下了,又伸手,从纸包里拿出一片炸麻叶儿,慢慢地吃着。
    等到她终于吃完,却似乎仍旧没有再继续说的样子。
    睢鹭只好开口问:“……再然后呢?”
    乐安顿住,抬头,看他一眼,嘴角还沾着芝麻。
    “再然后啊……”乐安轻声重复道。
    “她死了。”
    后来啊,战乱终于结束,乐安又重新成为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甚至执掌了天下大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赏人金银珠宝也轻而易举,于是她派人去找她,找那户人家,可是派出去的人说——
    “她早死了。”
    “您走后不久,就有股乱兵经过了她的村庄。”
    短短两句话,甚至不需多解释,乐安便已经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因为同样的事情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
    乐安原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她从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公主,一夕之间成了仓皇逃窜的落地凤凰,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老天似乎在惩罚她前面二十年过得太顺遂,于是让她二十岁之后过得异常坎坷。
    她曾安慰自己,这就是她身为公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毕竟她享受的多,那么灾难一来,失去的自然也多。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个农妇又怎么说呢?
    她一生贫苦,没有享受过乐安曾经享受过的任何荣华富贵,她也与人为善,连对待抢了她孩子吃食的小偷都那样心软温柔,可是,战乱一来,她也丝毫逃脱不掉。
    仅仅是一场兵乱,便将她所在的村庄洗劫一空,乐安派去的人去找时,只看到已经烧焦的空空无人的村庄。
    不止她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父母亲人,都死了,死在了战乱里,死在乐安有能力报答她之前。
    “我欠她的,永远都还不了了。”
    乐安咽下最后一口麻叶儿,喷香的味道口腔发酵,品到最后,竟完全感觉不到香,反而只觉得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苦味儿。
    *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许久。
    乐安仍旧往前走着,也没有再买什么东西,对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摊位百货也不感兴趣,她只是走着,一直往前走着,走到双腿发疼发酸也不叫一声。
    直到走出闹市,走到人迹越发稀少的坊市。
    乐安忽然站定,看了看四周,转身对睢鹭道:“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睢鹭点头:“好。”
    于是乐安在前面带路。
    但她这个带路人有点儿不靠谱,很是找不准路,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走了好几次弯路,最后终于凭着记忆,凭着周围越来越荒凉的场景,确定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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