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韧山觉得他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相信这两人的弥天大谎。他目光一扫,注意到元青站在这个自称“卢萍萍”的女人身后,他俩认识不奇怪,不过,能驱使元青这样的高手,这女人身份绝不可能仅是区区从四品犯官之女。
    他扯了扯嘴角问道:“说吧,你到底是谁?”
    杜平:“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罢了。”
    龚韧山嗤笑一声,半个字都不信。不过,对方既没杀他,便是还不想与徐家作对。他心神稍定,又问道:“你截下军粮是为什么?”他嘴角一撇,满脸嘲弄补上一句,“别跟我说是为百姓抢的,前线若打不赢,他们哪怕没饿死也会被匈族杀死。”
    杜平:“这次押送粮草的长官姓王,正是当今皇后外家之人。王家贯來贪权重利,打算私自扣下部分粮草卖与他人谋私利。我担心徐家军受饿,便擅作主张,先将粮草安置在此,然后遣人原封不动给徐将军送去。”
    龚韧山闻言差点没被噎死,这话说得,好似她全心全意为徐家考虑一般。他忍不住讽刺道:“姑娘如此善解人意,可需我们道一声谢?”
    杜平看他一眼:“你若想道谢,我不阻止。”
    龚韧山又吃了瘪,他心中不悦,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当猴子一样戏耍,他已经能猜到如松知晓真相后会如何发怒。
    他脸上也不掩藏情绪,故作轻蔑,试图激怒她:“呵,嘴里没半句真话。你以为徐家会怕?你再如何巧言善辩找理由,也不过做了与山匪一样的事,不过是乱臣贼子之流,上不得台面,只能如蛇鼠般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
    杜平又看他一眼,神色淡然无波,转身坐在离最近的一把凳子上。
    小麦多机灵一孩子,向来知道什么时机该做什么事。她大步向前,一脚踢翻龚韧山坐的那把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踩在脚下,哼笑道:“好大的口气,识相点,别忘了你现在不过阶下囚。”她近来跟着村民们一起念书,年纪小,记性也好,连阶下囚这种词都会上几个。
    龚韧山猝不及防,顿时嘴里吃一口灰尘。他双手跟椅背绑在一起,毫无反抗之力。被个半大孩子踩在地上,这种体验简直前所未有。他冷冷望来一眼。
    小麦挑眉,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道:“哟,还敢瞪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我们不敢动你?”
    说罢,她要腰间拔出匕首,蹲下身来,冰冷的刀刃贴着龚韧山的面颊,小麦似乎在挑选下手的位置,大刺刺地开口:“你说,小爷我在你脸上刻个乌龟王八蛋可好?”
    雌雄莫辩的一张脸,眼底却闪烁着残忍的光芒。龚韧山能看出来,这小子对官兵并无好感。他目光冰冷,脸上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却不说话。
    小麦啧啧作叹:“可惜这么一张俊俏的脸蛋,划花了以后怕就没女人愿意跟你了吧?哈哈哈,可惜可惜。”她嘴上说可惜,脸上全是兴奋期待。她抬起手,作势要刺。
    “住手。”杜平道。
    小麦的动作立刻停下,应道:“是。”说罢,她恭敬地站回杜老大身后。
    龚韧山暗暗松一口气。虽说武将不靠脸吃饭,战乱之下缺胳膊少腿也是常事,但他一点也不想被毁容。
    杜平侧首打圆场:“龚副将是客人,不该对客人无力。”
    龚韧山闻言只觉无语,呵,当他是傻子不成?早不阻止晚不阻止,偏等那小子戏耍够了才开口,不就想给他个下马威么。
    小麦振振有词:“是他不识时务在先,您客客气气说话,他还摆个官老爷架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看不惯那副狗样子。”
    龚韧山气笑了:“你们胆大妄为截军粮,难不成还要我道谢?真以为我相信方才那番鬼话?”
    小麦转头,气不过,又踹一脚那椅子,连带着龚韧山也在地上狼狈翻滚。她骂道:“蠢材!我们真要吃下这些军粮,何必把你带到这村子里?西北所有村庄都是我们的地盘,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都能塞你!”
    龚韧山心中一凛。西北所有村庄都已拿下?
    小麦恨道:“这两年来,我们辛辛苦苦帮忙打山匪,这才免除了你们的后患,否则真以为没人来抢军粮?是,西北匪盗虽然猖獗,却不敢碰徐家,可前提是他们不被饿死。这两年田里的收成你们也知道,横竖都是个死,你以为那些匪盗真能忍住不动军粮?”
    龚韧山心中更为惊惧,他忍不住望向那女人,问道:“你们在剿匪?”他这一路从边境方向行来,的确没发现土匪窝,干净得有些吓人,“你们剿了多少?”
    杜平:“全部。”
    龚韧山迎上她平静的视线,内心惶惶不安。他刚被抓的时候还没当回事,但听到这里,越觉越不对头。他肃然问道:“你们以剿匪的方式练兵?”
    杜平笑了笑,没否认。
    龚韧山见此笑容,分明昳丽夺目,他却觉得毛骨悚然。
    行了,可以甭问了,这已是司马昭之心。
    被数千村民围攻的时候,他没怕;被带到这个屋子绑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担心;不过,现在他觉得不安,如果被这女人拿来当人质威胁将军,他宁可一死。怕就怕,届时想死也死不了。
    杜平只消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小麦:“给龚副将松绑。”
    小麦最听她的话,虽不情愿,但还是过去解开绳索。
    龚韧山重获自由的瞬间,以迅雷之速拔出小麦腰间匕首,他纵身一跃刺向那女人,动作快得不假思索。
    杜平一动不动,望着他,似乎勾了勾唇。
    下一秒,元青横档在她身前,赤手空拳劈向龚韧山手腕,既准且快,匕首顿时飞了出去。元青虚晃两招,掠身闪至他背后,将他双手擒拿负于身后。
    沉稳的声音传出来,元青道:“龚副将,此举未免恩将仇报。”
    龚韧山挣不开,回头喝道:“你知道这女人意欲何为?”
    元青望着他的眼,说:“我只知道,无数百姓走投无路快饿死的时候,是她出手相救,她没有做过半件错事。”
    龚韧山语噎,又厉声道:“她这是笼络人心,图谋不轨。”
    元青:“那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笼络人心?”
    龚韧山又被噎住。这家伙看起来单纯好骗,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毒?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徐家罔顾人命冷血无情了!
    小麦在旁适时地嗤笑一声,顿时让龚韧山愈发尴尬。
    此时,杜平望着他的窘状,方开口道:“我说过的话都算数,我们一粒米都不会拿,所有军粮原封不动送到军营,龚副将可与我同行。”
    龚韧山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莫不是这女人真尽心在为徐家考虑?不不不,他不能被蒙蔽了去。龚韧山忍不住问:“你扣下军粮有什么好处?平白暴露了行踪,反倒引来徐家围剿。”
    杜平扬眉:“围剿?徐家要对普通百姓出手?”
    龚韧山目光逼视:“你们这算普通百姓?”
    杜平反问道:“难不成我们算是匪盗?我们都是勤勤恳恳种地纳税的良民。”
    龚韧山:“你们训练有素,有军有粮有地,甚至无数百姓依附,你们比匪盗更可怕。”
    杜平笑道:“徐家想对付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顿了顿,她收敛笑意,目光森森然,“那就是屠尽方圆上百村子,你们能做到?”
    龚韧山呼吸一滞。
    杜平上前拍了拍元青肩膀,他立刻松开手。龚韧山脱离桎梏后往旁退开一步,全神戒备。
    杜平客气开口:“既然你做不了主,不如回去让徐则将军决断。”她笑了笑,“我亲自送你们回去。”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晕染。
    各村的农会在这两年间已有长足进步,杜平与一众骨干定下章程以后,大伙儿按着规矩做事,西北诸村落显出井然有序,很多琐碎小事已不需杜平出马。她去到农会了解地里粮食生长情况,又听取了些农会处理杂事的细节,便放心地离开了。
    杜平踏着黄昏往屋里走去,元青跟在她身后。等到只剩下两人,元青开口道:“何时出发?”
    杜平回眸正好迎上他的目光,道:“宜早不宜迟,明日就走。”
    元青凝视她:“真不带人?”
    “不带。”杜平想了想,又道,“只带小麦,到时候我直接从边境去匈族,小麦可以回来传讯,以防徐则使诈。”
    元青:“你今日看到了,龚韧山对你有杀意,你确定徐则不会有同样的想法?他未必愿意跟我们合作。永安,没有徐家军我们也可以慢慢来,一路东进,收编沿途匪盗和乱民,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杜平笑着打断道,“分明有更好的路走,我为什么要绕道?”
    元青虽知希望渺茫,还是想试一试打消她的念头。他怕她再也回不来,他想她活着,活得好好的。他说:“你会有危险。”
    杜平:“泅水有淹死的危险,喝水有呛死的可能,连吃饭都也许会被噎死,师兄,我们做事不可能只做十成把握的那些,通常来说,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元青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无奈道:“放心,只要我表明身份,徐则再差也会留我一命,他至多将我送回京城。”
    元青还是看着她:“你在哄我,你不会愿意回京。”
    杜平噗嗤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师兄,你越来越聪明了。”
    元青与她对视片刻,缓缓垂下眼眸。他本就不善言辞,她既心意已定,他也不再劝说。
    杜平静静看他两眼,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塞进他手中,轻声道:“将来钱不够的时候,就拿这个去大盛钱庄,全国通兑。”
    元青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杜平按住他的手,强行让他接住这块牌子,说:“如果我死了,总不能把钱白白送给钱庄,养军队最是费钱,师兄你用得上。”
    元青呼吸加快稍许,声音仍力持平稳:“交代后事?”
    “不过以防万一。”杜平笑了笑,见他拿稳便收回手,还指着他鼻子开玩笑,“不过我若回来,记得要还我,不许吞了。”
    元青飞快抬手,猛然捏住她莹白的手腕。他力气很大,被桎梏的手臂分寸不能移动。
    杜平愣住,有点痛,可她并未尝试挣脱。她第一次见到师兄如此,贯來风轻云淡的人原来也会急躁,原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元青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他把那块牌子又塞回她手心,开口道:“我不要。“他拒绝得极其干脆。他不是不知道这代表多少财富,可神色言语上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杜平张了张嘴:“可是……”
    元青打断她:”你自己收好,“他望来的目光很沉,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我等你回来。”
    第206章 你很像你的母亲
    杜平望着他漆黑双眸,颇有些承受不住其中重量。她避开视线,又低头去看手里拿着的牌子,竟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说,师兄,凡事都有万一,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杜平沉默,话已经在喉咙,却说不出口。
    元青松开她,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说:“活着回来。”
    简简单单四个字。
    杜平眼眶一热,抬头朝他笑道:“好。”
    元青:“永安,我想看到你心中的那个天下。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生于权势长于权势,你看过世间污秽肮脏,也见过繁华奢靡,可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心中始终存着一片净土。你不畏惧强者,也不欺辱弱者,对天下疾苦心怀悲悯。如果真有一人能开创不世之功,我相信只能是你。”他目光深深,“你想看到的,亦是我想看到的。”
    元青贯來寡言少语,做的永远比说的要多。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仿佛积在心中许久,突然被人打出一道口子,感情倾泻而出。
    “我的命是你的。”元青望着她,“我能为你披荆斩棘刀枪火海,九死而不悔。”
    杜平望着他一动不动,忽地笑一声,眼睛慢慢红了,她狼狈地捂住眼睛,嘴角勾起:“要不要这样啊,师兄,别说这种作弊的话,非得把我弄哭才罢休是不是?”
    元青一见她这幅样子,顿时手足无措:“不是,我不是……”他急忙靠近一步,轻声问,“弄哭你了?”
    杜平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泪水倒是没有,不过眼眶有点红,也有点湿。她摇摇头,笑道:“等我回来。”
    次日,杜平带着小麦,还有连绵不绝的运粮车,一同跟着龚韧山回到边境前线。
    军粮一粒都不落地找回来了,任务完成得比预想中还要早,这本该是件大喜事,可龚韧山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从他被抓到释放,心里总横亘着一根刺,看到前头那自称姓杜的女人和那个叫小麦的少年,只觉烦躁。
    他抓了抓头发,策马靠近,开口道:“徐将军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就你们两个人,不怕回不来?”
    小麦冷笑一声,呵,这种程度的挑衅若还需要杜老大开口,那就是她这个跟班的无能。她扬眉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向来都是阎王好说小鬼难缠。”
    他娘的谁是阎王?谁是小鬼?一句话骂两个人。
    龚韧山瞥她一眼,肚子里的气憋得更足,偏偏他一个大男人还不好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屁孩子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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