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相对无言,回到营地后,杜平和小麦先被安置在一处,龚韧山去向徐则禀告情况。他将军粮被劫的前因后果都说一遍,连带着西北诸村的情况也未漏下。
    徐则听完,沉默片刻方开口:“他们把西北的匪盗都清干净了?”
    龚韧山毕恭毕敬回道:“他们是这样说,属下还未查证。”顿了顿,“可需属下带兵探索一番?”
    徐则摇头道:“若他们都已剿干净,那是他们的地盘,靠近就是开战的意思。”他放下沙盘上的小旗子,神色晦暗不明,喃喃道,“两年时间……也算有两把刷子。”
    眼前这块巨大的沙盘布满山川城镇,每一面小旗子的位置都昭示着将会发生或是已经对战过的地点。近来,库尔都的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此时最忌讳腹背受敌。徐则思索片刻,淡淡道:“行,带她来见我。”
    杜平踏进屋子,抬头就看到一中年男子负手伫立于沙盘前,背脊挺拔如松。听到声响,他即刻回头望来,两鬓已斑白,目光仍是炯炯,老当益壮。
    就是这个男人,数年如一日地守住西北边境。
    “见过徐将军。”杜平对徐则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见他真容。
    徐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第一句话是:“你姓杜?”
    杜平点头。
    徐则正欲开口,只见屋门被人擅自打开,“吱嘎”一声,下一刻一只黑色鞋子跨入门槛。徐如松环视一圈,眸色漆黑地盯住杜平,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他刚在外头碰到韧山,事情听个大概就急匆匆过来,他只知道自己被这女人当成傻子一样骗了两年,孰可忍孰不可忍。
    徐则望向儿子,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父亲一开口,徐如松便收起怒气。他知道自己性子暴躁,于小事上也许会乱发脾气,但在大事上从来都能控制好情绪。他几步走到父亲身旁,只道:“此人诡计多端,儿子陪父亲一起审问犯人。”
    听到犯人二字,杜平似是挑了下眉。
    徐则叹道:“来者是客,杜姑娘不是犯人。”
    “杜姑娘?”徐如松明知故问,傲慢地朝她扬起下巴,“你不是姓卢么?”
    杜平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姓杜,单名一个平字。”
    徐如松瞅着她似笑非笑,似在嘲讽她满口谎言,旁边的徐则却是浑身一震。本来区区一个郡主的名字徐大将军并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他曾考虑让这名字的主人做他儿媳妇,这两个字又如此好记,一听到立刻从脑中勾出对应的记忆。
    徐则目光讳莫如深,缓缓开口道:“真巧,姑娘竟与永安郡主同个名字。”
    徐如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回头看他父亲表情,不,不像是在开玩笑,尔后又转头盯住这女人,像要在她脸上盯出个坑来。
    杜平笑了笑,意外徐则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徐大将军一语道破她来历,看来是想占据这次谈话的主导权。
    徐则:“听姑娘的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说完,他不再多言,只静静望着她。
    杜平轻笑一声:“能被徐将军记住,是我的荣幸。”言下之意,已承认自己就是永安郡主。
    徐如松的表情像是刚啃了口狗屎,脸色奇臭无比。这怎么报仇?暗地里处理一个罪臣之女容易,可弄死一个郡主就麻烦多了,他可不想给京城那帮人递把柄。
    徐则:“郡主不远千里地来西北边陲,又是剿匪又是送粮,阵仗搞得这么大,范知县竟然半点都没知会一声。”
    杜平睁着眼说瞎话:“徐将军日理万机,范大人想必是不忍打扰。”
    徐则不容她蒙混过关,目光一凛,质问道:“你对范知县做了什么?”
    他跟这位范知县没什么交情,可同在西北多年,对他也算得上了解。范知县寒门出身,自家就是当地村子的大地主,来到西北后与诸村乡绅们关系不错,他看不上那些愚昧无能的贫农,绝不会主动与他们为伍。
    杜平两手一摊,笑道:“徐将军,冤枉啊。”她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随便解释两句,“我希望西北百姓都能仓廪食足,恰好范大人也如此作想,我俩一拍即合便瞒下事来。”
    徐则怎么可能会信?就范知县那德行,还能有这番觉悟?他都能为那点税粮逼得百姓卖儿鬻女,遇到这等硬茬子,不赶尽杀绝都是他心软。
    唯一的解释便是,官衙不是永安郡主的对手。思及此,徐则抬眸打量,也对,韧山估算了对方的兵力,绝不下于万人,衙门里不过区区数十人,不堪一击。值得令人深思的是,永安郡主竟能在不惊动徐家的情况下降服范知县。
    “那些乡绅呢?他们也乖乖听话了?”徐如松突然出声。
    杜平微微侧过脑袋,朝他望去,笑了笑。
    徐如松一张脸冷若冰霜,声音也很冷:“他们之前还求徐家出兵镇压乱民,后来怎么悄无声息了?你杀光他们了?”
    杜平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两秒,开口道:“大公子,这些不过旁枝末节,我今日来意也不是为谈论这些。”
    徐如松哼笑:“旁枝末节?在你眼里什么才算大事?”
    杜平沉默。
    她最初有心放那些人一码,她的目的是讨回田地重新分粮,并建立新的规章制度。可惜,是她天真了。她要做的这些会夺走对方全副身家,乡绅们怎可能乖乖俯首?在他们勾结衙门试图反杀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不死不休。
    她说:“眼下击退匈族才称得上大事。”
    徐如松只用眼角瞥人,倨傲道:“匈族与你无关,徐家自会击退他们,你只需安分点躲在后头等战事结束。”
    杜平:“徐家军骁勇善战,我心中甚是佩服。可击退匈族又能如何?等他们修身养息后再卷土重来?”她顿了顿,抬眸道,“徐将军可想过一劳永逸?”
    恰此时,一阵暖风拂入窗内,撩起她颊边一缕发丝。她嘴角似有笑,琥珀色的眸底光彩闪烁,俱是自信。
    徐如松怔了怔。
    须臾片刻的安静中,徐则打破沉默:“你很像你的母亲。”
    昔年在京城时,他曾与平阳公主见过一面。他知道平阳公主想让杜厉拿下西北大将军的位置,可惜先帝和冯首辅皆属意于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后,他以为会看到这位帝宠冠京的金枝玉叶勃然大怒,他甚至做好挨骂的准备,毕竟这位公主正值少年不藏事的年纪。
    可是,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彼时,平阳公主不急不躁,对他轻笑一声,只道,边陲重地今后就托付给将军了。
    他那时就明白,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娇宠长大的公主,她更像一名政客。
    忽闻他提及母亲,杜平神色中闪过一丝恍惚,不过很快回过神,笑道:“像吗?我自己照镜子看,长相更肖似父亲一些。”
    平阳公主模样温婉秀气,而杜厉五官凌厉英俊,是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长相。
    徐则低叹一声,果然很像,即便看似家常闲聊的一句话也不会无的放矢。
    “我不是指长相。”
    第207章 笑个屁
    徐则并未过多纠缠此事,永安郡主方才提及父亲绝非偶然,这几乎是明示,告诉他们,她已与杜厉相认,这是她的筹码。他继续道:“郡主方才之言,可是有击退匈族的良策?抑或杜厉将军愿意里外接应?”
    杜平并未接腔,反而问道:“朝中传闻徐将军养寇自重,若我们彻底消除匈族威胁,徐将军可会因此烦恼?”这话问得并不客气,可她脸上笑容可掬,语气也甚是温和,倒让人觉得她真心在替徐家担心。
    徐则神色不变,只回一句:“徐家若和匈族勾结,置那些在战场上洒热血的将士们于何地?”
    杜平挑眉,心里对这话只信了个三四分,可嘴上却道:“是我问错话,徐将军莫怪。”
    徐则看她一眼,开口道:“郡主打算怎么个一劳永逸法?”
    历朝历代都拿这些边境异族无可奈何,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他们赶到雪山后面,可人总是向往温暖之地,时间一久,他们积蓄力量后总会卷土重来。
    徐则当然不舍得离开放下军权离开西北,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可若有好法子对付匈族,他也不会白白放过。方才他态度虽问得认真,其实心里不觉得这位郡主真能拿出什么好法子。
    杜平:“西北境地原有十来个异族,后来匈族壮大将他们都聚集在一起,这才有了大可汗的位置。数百年前,他们夺取天下后的确和平相处许久,毕竟有一整个中原可以用来压榨,外面的金钱权势都抢不完,他们便没有内斗的必要。可自从前朝将他们驱赶至西北后,苦寒之地大可汗也拿不出足够利益震住这许多异族,有些被武力震慑所以留下,还有几个族在漫长的时光里已离开王帐周围。”
    徐如松冷笑一声,插嘴道:“废话,这些旧事我们都清楚。父亲也想过将他们再分裂,傻子都知道把他们割小了才好对付,可一则哈尔巴拉知道我们打的主意,戒备得很;二则国库空虚,朝廷没办法长期支撑徐家打仗。”
    杜平停下,朝徐则望去。
    郡主说的这些,徐则当然都知道,可他还是听得认真,目光射过来说:“继续。”
    杜平:“只要除掉哈尔巴拉,再策反他几个儿子内斗,整个匈族就能瓦解。”她走到沙盘旁边,从手指划出一条长长的线,指着说,“然后我们可以慢慢收服这些小部落,不是赶走他们,而是帮他们定居在西北,这条线以内的环境尚不算恶劣,可以住人。我们视他们如百姓子民一般对待,派军驻扎遣人前去治理,何愁西北再乱?”
    徐如松听前半句时还不当回事,这想法他以前就有,呵,这女人不过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可等他听到后半句,一下子愣住。
    什么?她说什么?
    徐则的眼神有如实质般盯在她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匈族的土壤太薄,很多粮食都不适合种,他们只能游牧,很难定居。”
    杜平:“种粮食的事情可以慢慢想法子,当年中原不也没有番薯这么好种的作物?慢慢找慢慢研究总能走出一条路。”顿了顿,“当然,在他们无法自给自足之前,我们可以帮着点,低价卖给他们粮食。”
    徐则淡淡道:“这两年收成不好,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已是婉拒之意。
    杜平仿佛听不懂,说:“百姓的确不太够,可地主家的粮食都快发霉了。”
    徐则浑身一震,即刻就听懂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目光锐利地朝她望去。
    杜平笑道:“不过首先,得除掉哈尔巴拉。只要徐将军帮忙把我送到匈族附近,这件事就交给我。”
    徐则还在打量她。
    杜平无奈道:“我一片赤诚真心日月可鉴,徐将军,后面的事情咱们可以慢慢商量着来,可除掉哈尔巴拉这事于你百利而无一害,我都愿意赔上性命去赌一把,你可别漏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傻的人了。”
    徐则轻笑:“说吧,什么条件?”
    杜平也笑了:“都是为国家尽心劳力,说条件就难听了。这些日子为剿匪的缘故,我将许多村民都训成民兵,到时候想分开进入徐家军不同队伍,跟着一起练习作战。”
    她话虽说得含蓄,可徐则马上听懂其中用心。他也不客气,直接揭开:“你想打散徐家军?”把军队打散重组是收为已用的第一步,可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是故没有出口,只在心里转一圈就打消念头。
    杜平:“徐家军二十万,而我这边不过两万,谈何打散?我都不担心徐家军将我的队伍收归,徐将军有何可担心的?”
    徐则沉默片刻:“我并未担心。”
    杜平笑道:“当然,我那里有几个特别好用的人才,徐将军可以评估一番,若是觉得好,就大方点给个好位置,也不枉我为徐家拼死拼活。”
    徐如松已经被忽悠得一愣一愣,虽不喜这女人满口谎言,可他听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徐家占了大便宜。他想得出神,难不成这位郡主真心来帮徐家?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她图什么?只为国泰民安?
    徐则沉默片刻,照这样看,的确是徐家占了大便宜。他问道:“这样就够了?”
    杜平想了想,摆出思索的表情来,不多时,她又说:“想必徐将军也猜到了,这次除掉哈尔巴拉需要我父亲的帮助。事成之后我跟父亲一起回到西北,还麻烦留个位置给我们父女栖身。”
    她说得卑微,徐则却不能当真。他问道:“郡主想要什么位置?”
    杜平笑道:“我父亲做惯了将军,还请徐将军留个将领的位置给他。至于我,我平时帮忙一些后勤杂务,徐将军也留个差不多的就好。”
    徐则百思不得其解:“你父亲愿意屈居我之下?”
    杜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望着徐则问:“徐将军,我想问徐家军做决定时,是您一言堂吗?”
    徐则蹙眉:“我不是如此武断之人,事关出兵作战,自然需要跟底下将领一同商量。”虽然最后拍板决定的是他,可意见都是一起提的。
    杜平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笑道:“这样便好,算不上什么屈居人下,大家都是坐在一张桌子上的。”
    徐则静静望着她,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异,不同人能品出不同意思。
    杜平解释:“我这里有个提议,徐家军将来商议大事时,可以让有品级的将领一起商量,最后投票表决。”她笑了笑,“我父亲性子骄傲,若是这种方式,兴许他就没有屈居之感。再则,后面治理匈族的时候也得拿个章程,总不能由我说了算,也该听听大家的意思。”
    这一番话下来,徐则觉得颇为公道。可他心中某处总觉怪异,似乎会摔进对方挖下的大坑里。他沉思许久,却找不出其中漏洞,怎么想都是徐家受益,终是除掉哈尔巴拉的念头占据上风,颔首道:“可,若你能活着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杜平微微一笑:“好,那我就等着启程去匈族了。”
    她和小麦被安置在一间屋子,四周所有驻军围守,名为保护,实际上跟监视也差不离。杜平不以为意,提笔就将之后的计划书于纸上。她对此早有腹案,所以写起来也格外快,写完递给递给小麦。
    “你明日就回去,把这个交给师兄。”
    小麦拿到后,小心翼翼问了句:“我可以看吗?”
    杜平意外于她的成长,初见时就知道这孩子聪明机灵,却迫于生存压力走上歧路。可在那之后,小麦展现的学习能力也好,胆量勇气也好,实在令人惊喜,让她心生栽培之意。杜平笑眯眯支着颐:“看得懂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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