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担心自己理解错误,又怕是阿微被逼迫至绝境时的随意攀咬污蔑,更不愿意相信那桩惨案由自己的好哥们一手造成……
    未料只过了六七天,霍书临那细腻生辉的手书便送至他跟前。
    宋思勉自然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好面子,公然露面之事能免则免。
    此番,霍书临贸然邀他去北山赏梅,路远地僻,可谓唐突之极。
    略一思索,宋思勉趁弟弟尚在晋王府,跟他借用亲随阿流,命其以归还书册为由跑了趟崔家。
    阿流从崔家仆役口中证实,霍七公子确曾登门。
    宋思勉大致猜出缘由,提笔回信,应承赴会;另多写了一张玉笺,命阿流再去崔家。
    翌日天晴,卫队护送雅致马车,沿蜿蜒山道徐徐前行。
    途中金缕普照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剔透闪亮,如幻如真。
    巧媛正处于孕吐阶段,随马车摇晃时,几次想吐,却总是先伸手拦着宋思勉,生怕他不慎跌倒。
    “你何苦随我而奔波劳累?乖乖在家烤火不好么?”宋思勉笑意潜藏无奈。
    “妾放不下心,谁晓得霍七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他光明正大约的我,能打什么主意?妇人之见!”他嘴上嘲弄,手则覆在她手背上,“你哪里是提防霍七?你是怕我……见了阿微会犯痴吧?”
    巧媛不情愿答道:“两者兼而有之。”
    “少胡思乱想,老人说了,孕妇多虑,孩子生下来皱纹多……可丑了!”
    “巧媛知您爱慕她多时,不是为争风吃醋,而是……怕她不光利用您,利用完了还踹上一脚。”
    宋思勉被她的措词逗乐了:“在你眼里,爷有那么愚蠢?”
    巧媛抿唇不语。
    “哼!”宋思勉斜睨她尚未显露的小腹,“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肚皮,十年内闲不下来了!”
    “您、您……把人家当母猪吗?”
    巧媛佯怒,顺势拨开他的手,忽恐颠簸中来不及搀扶他,须臾后急急拉回。
    经此打趣,宋思勉眉间忧色稍稍退了些。
    然而从北风扬起的车帘往外远眺,半山石亭上隐约可见一头戴幕篱的倩影,他的心仍免不了一揪。
    ···
    一个时辰后,霍书临如约抵至梅林外的清聆阁。
    黑发束以玉冠,银白缎袍剪裁得体,可惜曾有过的儒雅风流态已被颓靡取代。
    简单礼见过后,他坐到宋思勉下首,见座屏后设有内室,好奇多看了两眼。
    宋思勉轻笑:“巧媛硬要跟来,偏偏坐马车又爱吐,我干脆让她在内里睡会儿。”
    霍书临听是他家女眷,打消入内察看之意。
    宋思勉按耐焦躁,努力扮作如常那般,摆弄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等茶具,慢悠悠煮水、协盏、碾茶、筛罗……
    霍书临摩挲双手,凤眸泄漏微妙拘谨,薄唇翕张又闭合,良久方启齿。
    “今儿特意约你至此,是想着……跟你坦白一桩事。”
    宋思勉垂下眼眸,调茶膏的动作隐有迟缓。
    霍七踌躇:“去年崖边摘沐星花,我是第一个上的,奋力攀爬,没能够着,遂心怀不忿,只想戏弄在树下跃跃欲试的刘侍郎,便在下来时暗中掰折了一根粗枝。
    “你也晓得,我一贯瞧不起他……可我没想到,他压根没爬到那个高度。紧接着便是你……所以,你失足摔落,实为……我之过,在此向你谢罪。”
    他边说边离席,朝宋思勉行了大礼。
    “你隐瞒得严严实实的,为何忽然坦诚相告?你若不说,咱俩没准儿能当一辈子的哥们。”
    宋思勉沉静得让人心惊,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霍书临伏在地上,无端多了几分战栗。
    “你断腿之初,性情狂躁暴戾,终日吼着要杀人……我怕火上浇油;而今你已远离那片阴霾,兼之……我在崔家遇到真正的阿微,我想……在带她走之前,和你作个了断。”
    “哦?她选择跟你远走高飞?”
    “她还没答应,但她留守京城,只会连累林世伯夫妇,乃至慎之的名声会随之受损,不如携同崔夫人,随我到异地求医。”
    宋思勉闻言,苦笑:“我倒觉,她认定你未曾获得我的谅解,故而未应允吧?”
    霍书临如玉面容弥漫难堪之色:“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你连致歉都缺乏诚意,让我如何原谅你的所谓恶作剧?我又怎样判断,你当时所为,不是冲我而来?”
    宋思勉执筅点击,从容不迫。
    “我、我……”霍书临欲辩难辩,长跪未起,“那……你要怎样?”
    “事到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断一腿,把阿微带走;或者……把她留下,而你,今生今世,永不回京。”
    “你!你……你非要闹到这地步?”
    霍书临惊怒交加。
    他仔细观察过宋思勉,只当他早已放下仇怨,接纳现实,不再迷恋阿微。
    万万没想过,此人居然提出狠绝要求!
    宋思勉淡声道:“很过分吗?你用一条腿,换我两条腿,和你我心心念念已久的意中人,还不够划算吗?”
    霍书临全身发颤,纵然阁内炭火充足,暖如阳春,他却似坠入冰湖,无法呼吸,无力挣脱。
    静谧气氛令时间变得更加缓慢,窗外山风呼啸,卷来延绵雪意和清幽梅花香气,可内里二人均无闲情细赏雪里红梅。
    那些一同领略过的风光,只会提醒他们,物是人非。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分,霍书临勉强抬起头。
    男儿泪滑过俊秀脸庞,滴滴尽是绝望。
    他再次向宋思勉磕头,随后哽咽说了一句:“或许……今日别后,连来生来世,也无缘再晤。”
    宋思勉扬起殊无欢意的笑:“去吧!纵情于山水之间,才是赏心乐事。”
    霍书临没多言,躬身退出阁子。
    宋思勉呆然静听他踏雪铮铮之音渐远,转头朝屏风方向问道:“阿微,你都听清楚了?”
    阿微莲步从内行出:“你恨的是我,还是他?”
    “我还能恨谁?恨谁亦无任何意义……我只想试探他,究竟是为保你而诚心赎罪,抑或为保他自己而谎称愧疚。我既已受过断腿折磨,何必真要他遭这分罪?
    “倘若他宁愿自断一腿,带你远走高飞,我倒乐意成全你们。遗憾,他是为势所迫才道歉,不值得你托付,更让我很失望。”
    阿微惘然立于阁中。
    窗外茫茫积雪湮没了山川草木,掩盖了她的心,将她整个人冰封了。
    她自知负了一位又一位青年才俊,罪无可恕。当听闻宋思勉断腿后扬言要杀人泄愤,她怂得不敢见他,疑心会被他掐死,或直接砍腿,生不如死。
    此后,惧怕占据她全部意识,在得悉霍七乃罪魁祸首,她唯有选择按照申屠阳的计划行事。
    一步错,步步错,损人利己之行,最终害得她一无所有。
    她失了最疼爱她的爹娘;生母为旧事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场,连亲耳听她唤娘的机会也无;她非但被排挤在林家门外,还需日日面对异父弟弟的嫌弃脸色……
    即便她误以为林昀熹软弱柔善,会在软言相求下接受她的悔过,岂料这位异母姐姐强硬锋锐,对她仅剩冷漠疏离。
    她什么都没了,连选择也没了。
    战战兢兢凝视宋思勉,阿微清泪染襟,呜咽道:“思勉哥哥,你……还要我吗?”
    宋思勉长眸水雾缭绕,笑得惨烈:“可是,我有巧媛了。”
    阿微吸了吸鼻子,定定注视他,注视她曾真心实意放心上的男子。
    许久,她一咬牙,哑声道:“那,咱们在牡丹园空心树里的约定……是否作数?我、我长大了,我现在……懂了!我懂你了,还能作数吗?”
    宋思勉一呆,眼眸圆睁,怔然无话。
    六年前,源自青葱少年的幼稚承诺闪现脑海。
    苦涩、蜜意、辣味……百般滋味翻涌于心,却教他喉底干涩难耐。
    作者有话要说:  空心树的伏笔在20章,嗯,的确太久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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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74
    从晋王府搬至品柳园, 金碧辉煌的奢贵压迫感被清雅精致的隐逸感所替代。
    暮雪纷飞,池沼湖泉、台榭堂庑一一藏于雪下;来往仆役稀少, 更显室庐清静,悠闲自在。
    但林昀熹始终没有“自在愉悦”之感。
    定亲前,宋思锐为早日完成女帝嘱托, 忙碌奔走,每隔三五天才匆匆探望她一回;定了亲,他除却忙公务,还得亲自督建城郊的两座园子, 外加婚前不宜单独会面, 二人难得见一次,皆如幽会。
    成亲后,宋思锐总算得空陪她。
    偏生她服了解蛊之药, 双双需忍耐吃不到的馋, 夜夜点到即止, 随后束手就寝。
    一连数日,迟迟未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林昀熹几乎怀疑池访和易檀联手耍她,或者那解药根本无任何效力,日益滋生放弃念头。
    是夜, 漫天大雪寂静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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