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楚颜连连摆手,这是无趣的日子添了乐子,半点不打紧。
    “我该走了。”安若后撤一步告辞。
    楚颜忙道:“等等,我让人给你备一辆马车。”
    安若坚定摇头:“不用。”马车踢踏在凌晨熹微时太过惹眼,她还是谨慎些。说罢,不等楚颜再说什么,当即离去。
    这身子周转,确实疲惫。可这整宿的疲惫也是正好,令她面上显些被脂粉掩盖的憔悴。
    安若步调匆匆,由侍女引着往自后门而出,足下踏过门槛,望见眼前景象忽然有些错愕。暮霄在门口候着她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暮霄身侧的马车。
    四公主竟早已备好?
    安若心口转过温热,当下仍是行至暮霄跟前:“代我谢过四公主好意,只是马车惹眼,咱们还是费些脚力。”
    暮霄眸中一闪而逝的诧异,随即如常回禀:“我一人便罢,只小姐您不善疾行,一路走回,只怕要赶着天明。小姐不知,天未明,这街上便有摊贩出门谋生,彼时人多眼杂更是不便。”
    “属下为小姐赶马车,距国公府稍远些便停下,再辗转无人路过的小巷也是妥当。”
    安若只觉一步步被说服。暮霄处事实在妥帖,一个念头忽的自心底转出,默了默,又是无声压下。
    以暮霄这样的身手,行事又是稳妥,她若是胆敢同四公主开口打了暮霄的主意,只怕在公主那些微的好感也要被磨灭。
    末了,安若颔首道:“多谢。”随即踩着小凳上了马车。
    回到定国公府时,天边刚刚泛了鱼肚白,暮霄亲眼瞧着安若进了碧江院,瞧见碧江院那位唤作“石竹”的侍女迎上来,方才转身离去。
    石竹一颗心吊在心口整夜,这时才开始猛地喘气,喘了好一会儿又是赶紧道:“小姐,你可是要吓死奴婢了!”
    “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这命只怕就没了。”
    “小姐,你可要再睡上一会儿?”说着,又是自个否了自个,“不行不行,现下已见天明,至多再有一个时辰,主院那边就要起身。”
    许多事悬在手边,石竹慌乱地在屋内来回行走。末了,终是停在安若跟前咬牙道:“小姐,你和衣靠在榻上勉强睡上一刻,奴婢去准备今日宫宴的衣裳和首饰。”
    这一整宿,本该将所有事打理妥帖。然自家小姐出门太过突然,她整宿守在房间里,什么事都无暇顾及。
    安若坐在轩窗边的窄榻上,一手拉住石竹的手腕,一面沉沉地闭上眼。
    “石竹,别慌。”
    石竹定住身子不动,尽量也定定神,好一会儿才算恢复往日镇定。
    安若手背微弓托着面颊,蹙眉吁出一口气:“我有些发晕,倒杯茶。”
    她身子微微晃着,其实不止发晕,是困倦至极身子不能承受。遂眼睛发涩,身子发虚,还有些作呕。
    安若接过石竹递来的茶饮了两口,道:“还有一个时辰,咱们都别慌。你将东西收拾妥当,便将石榴叫醒,叫她做些吃的,这肚子空空更是难捱整宿未眠。”
    “嗯。”石竹重重点头,顿了顿终是开口,“小姐,你半夜去公主府可是为了……”
    安若掀起眼皮,勉强撑出一条缝。明日之事多半用不到石竹,但为保万全还是与她言说一二。
    “明日进宫我会自请退婚。”
    当真如此!石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小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事情一桩桩都在向着一个方向发展。石竹判断不出这样是好是坏,只觉得小姐要做的事实在惊险。
    石竹满目担忧:“小姐真要将这桩婚事拱手让给二小姐?”以石竹看来,未来太子妃既是未来的皇后娘娘,那是天下女子能做的最高位,小姐就这样舍弃,实在可惜。
    安若轻叹一声:“安宁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我在中间挡着,也是碍事。”
    “可是,这是陛下所赐,小姐这样岂非违逆陛下旨意。”石竹不甘愿,怎能小姐做了好人,还要担了惊?
    “不妨事。”安若道,“去忙吧!”随即阖上眼,眼前转过一团模糊的面容,她费力思索,终是不能让那面容变得清晰。
    十年,细算下来,已是十一年整,她当真想不起爹爹和阿娘的面容。末了,终是搁下小臂,沉沉睡去。
    被叫醒时,已天光大亮,主院那端也派人过来盯着安若,免得起晚误了进宫的时辰。
    安若精神好转些,只眼下隐约可见乌青,石竹铺了脂粉细细遮掩,手心的伤亦铺了一层,若非细瞧看不出痕迹。
    临出门时,张氏佯作关切,拉过她的手再度确认,安若乖巧应着,只瞧见一侧预备上马车的安向渊忽的开口:“父亲。”
    待安向渊停下,她才又满眼真挚道:“父亲,我梦见爹爹了。”
    安向渊猛地一僵,面上慈善顿时消失不见,甚至眼底,滋生出一股惶然。
    安若愈是恳切:“昨日爹爹忌辰,会不会是爹爹回来看我?他也很想念我。”
    安向渊终是收回神,哑声“嗯”了一下:“若儿,兄长自然挂念你。”
    张氏在一侧瞧见安向渊脸色,连忙拉着安若走向另一辆马车,一面温声道:“若儿啊,进了宫可不能同陛下和娘娘说这些。我与你父亲知晓你孝心,但皇宫之内,可不能随意说些鬼神之事。”
    这话,自也在提点安若,不可说前些日子被惊着一事。
    安若点头应下:“女儿明白。”随即与安宁上了同一辆马车。
    她将一坐下,便迎上安宁不善的眼光。然安宁应是被反复叮嘱过,行程过半,至多是怨愤不平地盯着她,余下,竟是半个字没有出口。
    她琢磨着时间,团着一股温和开口:“蓁蓁,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事先同你说。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父亲母亲。”
    安宁没应声,唯眼底不自主蹿出些微弱的亮光。
    安若继而道:“今日入宫,许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想禀告皇后娘娘,退了我与太子殿下的婚事。”
    “你说什么?”安宁蓦地身子前倾,整个人恨不得钻到安若眼眶子里,看她是不是在诓她。
    安若平静重复:“我想退婚。”
    “为什么?”安宁气息不平,全然乱了阵脚。说罢,又是迅速道,“你不要说为了成全我,安若,你别这么假惺惺。”
    安若静静地凝着眼前的少女,那眼睛里攒着的期望骗不了人。
    她愈是不疾不徐道:“你也知,陛下钦定的太子妃是我。”
    “安若!”安宁猝然被踩住痛脚,往昔的每一次嚣张赫然都成了笑话。
    “请你转告太子,我自请退婚后,请他务必不要往回阻拦。”
    “你少自作多情,太子哥哥岂会……”
    安宁说了一半,忽又顿住。眼前人始终静静地凝着她,眸子漆黑通透,仿佛一下子照进她心底。因而这话说了一半,忽然就没了底气。
    太子哥哥不喜安若不假,可不敢违抗圣命也是真。
    “你当真会自请退婚?”安宁狐疑地看着她。
    安若敛回眸光,淡淡道:“随你。”
    “这可是陛下旨意,你敢违抗?安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莫非你有了心许之人,可我从未见你与谁说话?再者,即便真有一个人,又如何能及得上太子哥哥?安若,你到底为什么?陛下钦定的婚事,岂是你想退就退?”
    安宁在耳边喋喋不休,安若索性闭上眼,半个字也不再多说。话头点到为止,信不信随她。
    直至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耳边聒噪终是停止,安若自顾自下了马车,身后的安宁终是攥紧手心,就着婢女的搀扶下马车时,悄然同那婢女递了个眼色。
    宫宴前,石竹趁无人察觉时,于安若身侧低语:“小姐,初荷不见了。”
    安若微微颔首,这一步,她赌对了。安宁在有利无弊的状况下,选择一试。相比太子殿下和安向渊许给她的愿景,安宁如这世间女子一般,都更想要一个名正言顺。且这名正言顺,冒的风险不过是一句话的通传。
    第18章 皇后
    “若儿?”
    一道温和的女声忽然传来。安若自人群穿行而过,抵达一凤冠珠翠的妇人面前,盈盈一拜:“皇后娘娘。”
    起初,每年这一日的宫宴为抚慰功臣之女所办,如今时日久长,除却每年皇后娘娘都会单独拉着她说会儿话,这宫宴几乎已是寻常宫宴。宫宴前,皇后娘娘带着贵女们游御花园,安若与安宁皆隐匿在人群里,安宁便是寻了这样的时机着身侧的初荷送信。
    “近日身子可好?”皇后娘娘拉过她的手亲昵道,“颜颜也是,明知你一向身子不好,还日日让你岀门。”
    安若温婉应声,整个人却是没来由一紧:“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女一切都好。”
    不远处的张氏亦是骤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安若说出什么来,同时身子发软,已然做好下跪的准备。
    然皇后娘娘轻拍着她的手,似未察觉她手心伤疤,神色如常。不一会儿便放开她,转向一侧问嬷嬷:“颜颜呢?”
    嬷嬷道:“禀娘娘,公主往思雨斋去了。”
    “柔嫔近日身子不适,颜颜也该去看看。”
    安若本不十分清楚宫中妃嫔住所,这时听皇后道公主的母亲居思雨斋,也略上了心。尤其,皇后话虽说的无懈可击,声音却冷了半分。公主入宫,合该先来拜见皇后娘娘才是。
    “若儿,”皇后娘娘凝着她又是十分亲昵,“你呀,性子柔顺谦和,又同颜颜走得近,适当劝劝她别由着她胡闹。修习马术终归多是男子所为,你体弱,万不能伤了身子。”
    安若依旧眉眼低垂:“公主性情洒脱,是臣女万万不及。”
    安若明白,皇后娘娘这话听来是关切,实是敲打。以公主行为无羁,来敲打她愈距。甚至,公主府之事,皇后娘娘却知道的这般清楚。她可不以为,是公主与皇后娘娘这般亲昵。
    但即便被敲打,定好之事也无需改变。
    起初,安若便思虑过皇后娘娘同陛下的立场。陛下难以揣度,皇后娘娘乃太子殿下之母,太子殿下选择安宁,皇后娘娘不会不知情。既是知情,略有维护她,也只是面上之事。譬如现下,皇后娘娘多半察觉她手心粗糙,却是佯作不知。
    不过,她只要一个明面上被维护就好。
    且今日之事,非不能为,是不得不为。退婚之事,原本该寻一个最好最能成事的时机,眼下的时机,实在不算最好。但杀父之仇霍然入耳,她一刻也等不得。
    尤其,还要唤那人做“父亲”,每一声都让她心生惶恐与恶心。
    神思回转,皇后娘娘又拉着她说了几句闲话,翻来覆去,不过是让她顾好自己的身子。安若一一应着,却也明了,皇后娘娘这样的叮嘱,似含着期盼与落定之意。
    一国之母反复言说她身子不好,落入众人眼中,便真成了她身子有碍。
    正午,宫宴即将开始。陛下身侧的景公公忽然前来传话:“禀皇后娘娘,诸位娘娘主子,陛下前去探望柔嫔,特命奴才前来传话,宫宴如常,不必等候。”
    “本宫知道了。”
    皇后娘娘说罢,脸色倒没什么不妥,却是等景公公离去,一位着鸦青色衣裙的妃子拎着凉凉的语调,忽的开口:“还是柔嫔会生,自个姿色平庸不受宠,偏有个女儿得陛下喜欢。”这若非公主开囗,柔嫔哪来这么大的脸留住陛下。
    话落,无人应声。
    安若识得这位娘娘,是在后宫极有身份地位的贤妃娘娘。据说她原来也是温婉之人,后来诞下大皇子,但大皇子养了不过周岁便是早夭,贤妃自此性情大变。无论与谁说话,总阴阳怪气。
    高位之上的皇后娘娘拿过杯盏,瞧着一片沉寂,并不打算打圆场。
    贤妃娘娘继而瞧向坐在她一侧的女子,眉梢挑起:“瑾儿妹妹,你这一胎,是皇子吧!”
    “妹妹真是命好,上头有五皇子,眼见得又要生一个八皇子,哪像我膝下无儿无女?”
    被唤作“瑾儿”的女子,正是后宫皇后娘娘一人之下的瑾贵妃,家世不俗,膝下皇子也要有第二个。本该压了贤妃娘娘一头的身份,眼瞧着却是温婉柔顺的性子。她托着圆滚的肚子,似听不岀讥讽,只回以温和的笑意。
    贤妃娘娘哼哼两声,又开始言说旁的妃嫔。
    随后,自也有听不得冷言冷语反驳几句的,皇后娘娘便随口打一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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