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美食,歌舞,以及宫中娘娘和宫外贵女们一句话要体现三层意思的交锋。安若也算看了个热闹,不至于昏昏然打了瞌睡。
    宫宴过后,皇后娘娘将要午憩,下头的妃嫔与贵女自当离去。这一场宫宴,也算散了。众人一一退去,安若悄然落在最后,只等所有人离去,方才回过身,遥遥地望向皇后娘娘的方向。
    皇后娘娘正要进入内厅,这时望来,身侧的嬷嬷扬声道:“安若小姐还有事?”
    安若向前几步,走近了又是欲言又止。
    皇后娘娘重又坐下,与嬷嬷使了眼色,厅内宫女一应退去。这才温声问道:“若儿,可是有心事?”
    安若咬咬唇,做足了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迟疑许久方才小心道:“臣女确有难言之隐,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这是怎么了?”皇后娘娘眼中闪过疑虑,“你这孩子,同本宫有什么不能说的?”
    “臣女……臣女……”安若愈是磕绊,“臣女近日时常梦到爹爹和阿娘,臣女想到天泉寺去,为爹爹和阿娘诵经祈福。”
    皇后娘娘凝着站在阶下的少女,除却气色好些,与往日并无不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确然令人惊奇。
    “你与启儿婚事在即,怎能……”皇后娘娘说了一半似忽然想起什么,“若儿,你与本宫说实话,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你放心,若是有人敢欺负你,本宫定为你做主。”
    安若愈发慌乱地摇头,摆明一副被人戳中却又因了受惊而不敢言的惶然。
    皇后娘娘正色道:“同本宫说,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没有,娘娘。”安若道,“臣女只是思念父母,还望皇后娘娘恩准。”
    话音落地,场面陷入短暂的沉寂。
    “皇后?”
    身后忽然有人挑帘而入。进来的,正是一身明黄龙袍的陛下与四公主。
    皇后娘娘起身冲陛下行礼,做得一番难色,方与安若道:“你自己同陛下说吧!”
    安若自是难言,只听陛下如皇后娘娘方才一般宽慰:“有话就说,不妨事。”
    安若默了默,终是开口:“启禀陛下,臣女近日时常梦见爹爹和阿娘,心中不安。臣女想到天泉寺去剃发修行,以告慰考比在天之灵。”
    “胡闹!”
    怒斥声赫然响起,安若仿若被吓得双腿发软,猛地跪在地上,一面嗓音颤抖着:“臣女惶恐,求陛下成全。”
    “你!”陛下猛地站起,食指直直地指着她。一旁的皇后娘娘面上亦存有疑问,这位乖顺了十年的定国公嫡女,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要闹岀这么大的动静。往天泉寺剔发岀家,此等行径便是要退婚,亦比直接请求退婚更甚。不止抗旨,更是将天家颜面踩在地上。
    甚至在一侧悠闲静坐的四公主,正要捏过一只滚圆的葡萄,都被吓得手指一抖。安若此番可不像是请求退婚,倒像是……找死。
    陛下手指微颤,顿了会儿方沉声道:“说,为何如此?”
    跪在地上的安若,愈是声音发哑:“臣女确是思念父母,求陛下……”
    “住嘴!”这种话,不说他,便是寻常宫人也瞒不过。
    陛下冷眼睨着堂下之人,不耐开口:“起来再说。”
    安若伏着身子,明白陛下应是想起早年之言。自她被钦点为未来太子妃第一日,陛下便准她再不必行叩拜之礼。可她惶然惊惧,是一动不敢动。
    另一端,四公主正接了陛下眼色,命她出去。好戏就在眼前,她才不要出门。然也不能当没接着陛下示意,楚颜迅速起身,行至安若跟前将她扶起。
    短暂的交汇中,楚颜摸到安若手心的疤,忙一脸惊异道:“你这手怎么了?怎么这么深一条疤?”
    音落,众人视线一道望来。安若手上那层薄薄的脂粉,不知何时早已被敛去,眼下一眼就瞧见那伤疤,明显不过数日。
    陛下怒气全然收敛,轻叹一声:“若儿,可是定国公苛责与你?”
    安若蓦地仰起脸,愈是慌乱地摇头。然眼底晶莹,顷刻便出卖了她。她应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才说又说不出,咽又咽不下。
    陛下双目淡淡掠来,眸光却是在迎上安若的眼睛时层层加深。
    一侧的楚颜惦记着安若先前所说,适时道:“我看不是定国公苛责,是另有隐情吧!”
    安若迅速开口:“没有,没有隐情。只是……”
    “只是什么?”皇后娘娘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安若咬牙坚持。
    楚颜端坐在一侧,只顾轻声哼哼,摆明了然一切,只不便开口。
    事情至此,即便陛下从前一无所知,眼下也当清楚。尤其,陛下不可能不知。只是窗户纸搁在那里,从不曾捅破。
    安若紧抿着唇,泪水蓄在眼眶里,做得最盈盈可怜的模样。不到最后一步,她不能做捅破窗户纸那人。如由她言说,不论事实如何,她都有污蔑太子的嫌疑。
    然若是事已至此,陛下同皇后娘娘仍要装聋作哑,她也只得冒一冒险。
    不想,陛下忽然扬声道:“景公公。”
    身后,随即有人打帘而入。来人似乎一眼就懂陛下之意,当即道:“禀陛下,定国公今日一切如常,唯离宫之时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国公夫人如是。”
    “太子呢?”
    第19章 退婚
    “太子殿下的手下在宴席开始前见了定国公次女的婢女。”
    陛下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两人说了什么?”
    “两人见面之地略为隐秘,无法探听。”
    陛下摆摆手,转向安若:“若儿,你知道此事?”ban
    安若只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既然事情已然戳穿,她更不必揽下此事。
    陛下听不来答案,又是转向一侧看戏的楚颜:“颜颜,你也知道?”
    楚颜摊开手,一脸无辜:“两人私会我倒是见过几次,但也不好说就是奸/情。说不准就是性情相投,多背着人见了几面。”
    “颜颜!”陛下喝止她,“怎能如此说你哥哥?”
    “是啊颜颜,”皇后娘娘脸色僵硬道,“此事尚未定论,怎能这么说?”
    安若默然听着这一言一语,尤其感慨四公主直接。她原本只想楚颜能附和一二,没成想竟这般果决。奸/情,背着人。
    这措辞倒也附和公主性情。
    由此,薄薄的窗纸终是见了口子。安若静等着陛下做出抉择,不成想,陛下沉静片刻,忽然下过两级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她眼前。
    他面容温和,双目幽深,与方才冷厉截然不同,像一位慈祥的长辈。“若儿,你与朕说实话,真是为了你爹爹祈福,愿去天泉寺修行。”
    安若敛下由陛下突如其来带来的惊异,坚定道:“是!”
    “你当真不喜太子?”
    窗纸顿时全然撕裂,露出事情的本真。
    安若依旧迂回道:“臣女与太子殿下仅见过几面。”
    说罢,只觉肩上一沉,竟是陛下单手握了握她的肩,抚慰一般:“罢了,天泉寺清苦,这桩婚事,撤了吧!”
    安若赫然僵住,眼珠子瞪得滚圆。
    这……这也太过顺利!
    仍端坐在主位的皇后娘娘亦是惊异出声:“陛下?”天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太子与定国公费心筹谋,也不过一个李代桃僵。眼下,竟就这么撤了?
    安若只见陛下已然转过身迎向皇后娘娘,顾不得思索,迅速褔身行礼:“臣女多谢陛下!”
    “去吧!”陛下道,“颜颜,你也回去。”
    楚颜瞪着与安若如出一辙的眼睛,忙不迭起身,迅速撤身出门。
    凤华宫外,楚颜与安若并行往宫外走去,方才陛下跟前,她与安若可谓一言一语悄然附和,眼下,也不必多余避嫌。
    楚颜令两人的侍婢站得稍远些,便是一把抓住安若的小臂,极是激动道:“陛下答应了,居然答应了!这种事我原以为非得你求死方能有一线生机,竟就这么答应了?”
    安若亦是满脑袋疑问,这事顺利得甚至令她有些不安。
    不妨楚颜忽而又是煞有介事地瞧着她:“安若,你是不是有妖法,懂得如何蛊惑人心?”
    安若静静地回望,眸中之意不言而喻。
    楚颜喟然:“也是,你若有妖法,何须如此周折。”
    “不过这也太过顺遂了!”楚颜仍忍不住叽咕着,顿了会儿又道,“我还以为你会以太子和安宁之事为由请求退婚,安若,你也太过迂回,竟辗转到去天泉寺祈福,还剃发出家,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也不怕陛下当真允了你。”
    “嗯……”楚颜又默然沉吟着,“你这是先提一个陛下不可能应允之事,再提正事。”功臣之女,若剃发出家,要满朝文武怎么看陛下?
    “那陛下最后问你,你为何不承认?”所谓迂回,不就为了最后戳穿。
    安若正费力思索缘何这事进展的如此顺利,楚颜揪着她发问,只好收回神应声:“无论何时我都不能认了太子与安宁之事。事关天家颜面,婚事可退,颜面不能有损。”
    楚颜默了默:“你倒是聪明。”
    “不过……”楚颜道,“陛下竟应得这么爽快,没见过有人打自己脸打得这么利落的,怪哉怪哉!”
    确然怪异。
    安若眉目紧蹙,着实想不出缘由。即便走过的那一世,她也不过见过陛下几回。且常常是陛下坐于高位,她在下头眉眼低垂,恭顺谦卑。除却幼时,长大后更是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难道说陛下身为天子,哪怕间隔十年,仍十分顾念旧臣,是以,看出她有所求,当即便允了?
    念头一起,安若陡地回想起被她略过的从前。
    其一,是那一世鸩酒入喉,她整个人陷入熟寐,预备着死亡,却是在持续的颠簸中缓缓苏醒。
    一睁眼便望见亲送鸩酒白绫与匕首至天泉寺之人,他照旧一身灰色常服,未着宦官袍衫。只这一次,他坐在一侧,安若躺在马车之上,一眼望见他清晰的轮廓。
    他常年低眉垂眼,这是第一次,安若察觉这位陛下近侍景公公的面容,深邃间略有周正。年轻时,应是模样清俊之人。
    “安若小姐醒了。”景公公睇了她一眼,随后道,“老奴曾欠令尊一个人情。明日起,安若小姐便是皇陵内最寻常不过的守陵宫人。”
    “是公公救下我?”安若话音落地,随即明了。景公公口中“令尊”,并非叔父安向渊,而是她的爹爹安向禹。
    她撑着身子双膝着在景公公一侧,嗓音沙哑:“多谢公公大恩。”
    景公公递出小臂,一面如常道:“安若小姐自此要活着,便隐去姓名,毁掉容貌。”
    “若活着太难,咱家也可给安若小姐一盏真正的毒酒。”
    下意识,还是求生。
    安若没有去搭他的手臂,径自起身:“借公公匕首一用。”
    自此,她便成了守陵宫人中寻常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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