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江点头赞同,“大姐夫是个闷不吭声的性子。这一回失了孩子,和这村里是彻底撕开脸面。不看那孙子上门都不愿意见人嘛。”
    什么孙子呀。
    人家是里正。
    庆翘翘本想纠正,可想到孙里正那和稀泥的品性,懒得张口申辩。
    郑大江坐在灰泥台子下,也不觉得憋屈,忙里忙外的,又是点艾草团,又是挑灯烛,便是跟着未来媳妇等,也舍不得她受苦。
    “今儿是我上值了。要是旬假在村里,必然能护住咱家姐姐的。”
    他往翘翘跟前凑凑,看得出眼下媳妇忙活的正是自己的新鞋,心里乐开花了,“其实,我小时候在家也吃过不少亏的。”
    自打亲事说定了,媳妇虽然不说,但是他却知道翘翘因着他出身有点门道便自觉矮了一截。
    瞅着空就要把家黑上一点。
    “我在河南府吃过苦,险些把命丢了,一下便看开了。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凭谁敢欺负上来,一顿收拾他。”
    庆翘翘喜欢听他家的事情。
    一边走针一边听他说。
    “我爷跟前有个老仆,仗着自己是家生子,又在祖宗跟前伺候,心比天高,自诩是半个主子呢。往常见了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后来我正堂坐着,瞧他又拿乔,便指派让他儿给我去倒恭桶去。”
    “他儿肯定不愿意吧?”
    郑大江道:“对呀,他就喊——你敢让我儿倒恭桶?!我瞄他一下,也说话——你也别闲着,给爷端一盏茶来吃。”
    庆翘翘先是一笑,倒是听出点意思来。
    “你是说有些人便不能惯着?”
    郑大江往北灶台瞄一瞄,“丈母娘一直哭,但也劝大姐夫呢,不想让大姐夫他们出花溪村的户籍。出去了就是外村人。老人不是有句话说嘛,断梗飘蓬,是九死一生的命。”
    庆翘翘鼓鼓脸颊,她对这片土地真没多少情分。
    “姐夫说了,大不了自家掏钱立一堵墙,将这村子断开两截,各过各的。”
    郑大江扇开一只飞蛾,又道:“咱两成亲了,你的户籍必然是随着我的军籍落在县里的。
    大姐家也去县里,镇上的铺子那般红火,作甚要把红利让给白家人。自家开一个铺子,守在县里,还有高墙垣,可比这地方安生。”
    庆翘翘听得心动。
    自己一个搬去了县里,人生地不熟,和谁家打交道呢。要是庆脆脆搬过去,生意好了,娘也一并搬过去就更好了。
    等庆脆脆醒了,趁着这机会提上一嘴吧。她心说。
    ——
    汤药熬煮好了,昏了后半晌的人终于醒了。
    庆脆脆被揽靠在丈夫怀里,喝光了一碗黑乎乎的药。
    外间应该是有人来了,听到她娘在和什么人说话,唉声叹气的。
    庆脆脆拦住丈夫要叫人的动作,“我不想见那些人。”
    王二麻子便将里间的小门轻轻阖上,那声音顿时轻了不少。
    他坐在踏板上,大手握着脆脆的手,一脸愧疚,“是我的错。明知道你这几天身上不好,还让你去那是非地。今儿要是瞧着不对劲就该拉着你快走,管他们说......”
    手心被轻轻挠了一下,他话音断住,“怎么了?是疼吗?”
    庆脆脆往里挪了挪,招呼他上来。
    等到身后暖和了,是往常最喜欢依偎的姿势,她才开口说话,“多大了?”
    王二麻子愣一下,想说假话骗她,省得伤心,最后却说了实话,“还没一个月。大夫说你身底子不好,怀相不好,再加上这几天一惊一乍,便没留住。”
    庆脆脆‘嗯’了一下,手下意识往小腹挪去,却碰到一直覆在她肚腹前的宽厚手掌,于是覆了上去。
    “是我们当爹娘的过失,没福分留住这一个。过几天我能起身了,在慈悲庙里给它供上一盏福灯吧。”
    “好。”
    屋里静了半晌,连带着外边说话的音儿也断了一下。依稀听到庆翘翘在赶什么人走。
    她没心思去听,将小衾被往上提了提。
    “你别太伤心。孩子总会有的。”
    庆脆脆点点头。
    脑子里空荡荡的,眼底氤氲着泪,察觉到前已经一枕侧脸的湿润。
    最难熬的这一夜,夫妻二人都是很晚才睡着。
    王二麻子比她还晚睡,一直到身前人的呼吸渐缓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托着人换了一副新的软枕头。
    再出来便见中堂灯火还亮着,“早前是什么人来了?”
    谷雨端了一碗夜食来,“回老爷话,是您家大房的嫂子。来探病的。没待多长时间,夫人家二妹送出去了。”
    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德行。
    他和孙里正说过了,王家二房必定是要脱村的。
    谁来都没用。
    镇上的宅子在,落个户籍有何难?
    这一处地方院子大不了算做庄子。
    殊不知县里多少富贵人家都在乡下是有庄子的。
    “用不着伺候,下去歇着吧。”
    等人走了,王二麻子只吃了两口便歇了。
    胃里空烧得厉害,可吃了两口就泛恶心。
    想想,他不过是一个穷猎户出身,挣了几个毛利钱?让这些人眼红地一波波上来欺负。
    村里势大,欺负他王家二房人丁户少。又是洗刷门户,又是大火烧屋,现在更是欠了他王家一条活生生的命。
    这债,该还,不是吗?
    以前挣钱是为了什么?
    他想过。
    为了给三叶子看病,为了让脆脆过上好日子,过了一家人不愁吃穿。
    至于他自己,其实多少钱远没有那么重要。可脆脆坐在榻上,因为生意红利越多,左手抱着算盘,右手抱着厚簿子,小财迷一般眼睛笑弯弯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便想,多挣一个铜板挺好的,至少脆脆是欢喜的。
    可他不知利是两面开锋的。
    一边悬着一家欢喜,一边却是如狼豹般的窥伺。
    他想,还是不够好。
    他要比脆脆还要拼,要将生意做到更大更强,要让这十里八乡提起王家二房恨不能捧在心里、奉做神仙。
    村里人忌讳这生意,那他偏要做。
    建屋舍,另起村落,修路造桥盖宗庙请菩萨,更多人因为他致富起家,人人敬王家二房,便再不会有如今日一般,动辄受人欺。
    却唯独花溪村困在当中,让其穷苦、让其一辈子再无兴旺机会、子子孙孙嚼着这口神仙气吊活着。
    他做得到。
    也希望这村里的老人们长寿活到那一日,眼睁睁看着自己子息因他们的罪孽一辈子烂在这滩名叫穷的泥沼中。
    ——
    天一亮,庆母便到了小院子。
    本来她是想带着三宝来,三宝长大些,成日里笑眉笑眼睛,瞧着可乐。兴许能引得大姑娘高兴些。
    可临出门被二闺女说了一顿,顿知自己昏了脑袋。
    大闺女刚失了孩子,这时候抱着三宝,可不是往心窝了扎刀子嘛。
    她是过来人,最知道这段时间是大闺女和女婿煎熬的时候,若是两两对看互相责怪,难免成了怨怼。
    所以便常来看看。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五日了,大闺女坐小月子,女婿不叫出门,只卧床养着。庆母不抱三宝了,手里也不空着,却提了一食盒。
    里边是加了红枣、枸杞等温补药材的一罐老母鸡汤。
    到了跟前,正巧和外家大嫂子碰到一处。
    庆母知道这几天珍珠在工坊里做事,道:“今日是你来送的?”
    朱大娘子见了小姑子心里发虚,生怕被发觉什么,不敢抬头看人,道:“可不是嘛。她在那处,三小跟着二麻子学呢,我不放心两孩子,送了一程。到这跟前想着来看看脆脆。”
    王丰听敲门声,将二人引进去。
    庆母又是哀叹,“可不说了,脆脆倒是心宽,这两天有笑容了,实在是我心疼那没出世的娃娃,一想起来就想骂人。”
    朱大娘子虚扶着人进门,看她脸上神情不忿,试探问起,“要不说王二心伤了。这可是两人头一孩子,叫这村糟害了。听说是闹得要脱村里户籍,有说落在哪里?”
    “哪里是说脱户籍就能脱开的?现今是太平年,官府松散些,但也不是谁想动户版就能动的。在村里是粮户,脱了粮户能变成啥?”
    其实这话是庆父在家时候嘀咕的。
    庆母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反正在她眼里,人这一辈子靠庄稼生,地在哪里,人就哪里活。背井离乡,祖宗的魂也在天上荡着呢。那可是大不孝!
    “其实也不用走过远,就跟那钱家人从临花村挪到花溪村一样,户契上还是咱们临海县人家,只不过是人挪动了屋舍。”
    “老话说,人挪活树挪死,这村黑心眼,换个地方不就行了。”
    朱大娘子一心鼓动。
    王家二房能挪到临花村就再好不过了,到时候起新屋舍,又是一个村子的,珍珠的好事就更近了。
    而被她惦记的珍珠此时却苦着脸,愁眉不展地盯着工坊的小门。
    四五个灰衣小工提着满满当当的篓子往里走,看这架势,又是不停歇地忙活一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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