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护住头发,跳脚抗议:“老子不剪!”
    嗓门太大,震得旁边的理发小哥手一哆嗦,差点儿刮伤顾客耳朵。
    “不剪,就别想找到正经工作。”项嘉冷静地说着,示意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令程晋山引以为傲的黄毛支棱着,右边的眉骨处有一道不大明显的伤疤,白T恤外面罩着件红白黑相间的花外套,破洞牛仔裤底下配他的山寨运动鞋。
    混混标配,流氓榜样。
    “还打算去KTV?”项嘉专挑他的痛处踩,“不能凭自己本事吃饭?”
    这一手激将法来得高明。
    嘴上再怎么嚷嚷要发大财,程晋山心里也明白,靠自己本事赚来的钱,花着才踏实。
    他很羡慕那些包工头、小老板,白手起家,甩开膀子埋头苦干几年,在村子里盖起小高楼。
    搂着胖媳妇,抱着乖儿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越来越有奔头。
    可他的运气一向不太好。
    初二就辍学,大字不识几个。
    跟着木工当学徒,因为吃得太多,被师傅辞退;一不小心进了传销机构,打鸡血一样天天喊口号,还没开始发展下线,便被警察来了个一窝端。
    搬砖遇见老板跑路;好不容易横下心,捅了个王八蛋的肚子,雇主又赖账玩消失……
    “谁说我不能?”程晋山一梗脖子,“剪就剪,我会怕你?”
    坐在椅子里,围好遮布,剪刀“咔嚓咔嚓”经过额头,黄黄的毛发落在面前。
    程晋山兜成一团,低头瞧了半天,心疼得要命。
    在老家那边花一百多块钱做的造型,就这么没了。
    要是没出那档子事,他还打算新年新气象,染成银色来着。
    十几分钟后,头发剪完吹干,脑袋变得轻飘飘的,非常不适应。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换了副模样的自己,一时愣住。
    打记事起,从来没这么精神过。
    黄毛消失不见,只剩下黑到发亮的粗硬发茬。
    清清爽爽的寸头,把一直藏着的好头型勾勒出来,发际线清晰利落,两鬓后方的头发比头顶更短一些。
    繁杂装饰去除,相对应的,五官优势无形中放大,变得浓墨重彩。
    剑眉凤目,高鼻薄唇,不做表情的时候有点儿狠,唇角一扯,又变成生动的痞坏。
    是小姑娘很喜欢的类型。
    剪完头发出门,项嘉带着他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偏僻又昏暗的小巷。
    好像长年不见天日似的,两边的砖石上爬满青苔。
    “又干嘛?”程晋山嘟哝着,态度已经没刚才那么抗拒。
    野狗也有本能,甚至比家犬更敏锐些,懂得分辨好意和恶意的细微区别。
    项嘉轻叩暗红色木板隔起来的窗子,等里面有人应声,低低说了句:“刘老板,办证。”
    不多时,程晋山坐在阴冷潮湿的屋子里,面前补光灯一开,下意识眯眯眼。
    “把拉链拉上,坐直,哎,脑袋往左偏一点儿,好。”精瘦男人指挥着,在对面按下快门。
    破破烂烂的电脑主机发出轰鸣,艰难运转,他叼着支烟,几分钟修好证件照,问道:“叫什么名字?”
    程晋山隐隐有预感,又不敢相信,声线紧绷:“程晋山。”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平稳度过变声期。
    嗓音变得低沉,不咋咋呼呼的时候,还有点儿好听。
    拿着新鲜出炉的假证,他难掩兴奋,连声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项嘉没理他,熟练地道:“再办张健康证。”
    “好说好说。”老板挺给面子,利索办好,盖上假戳,还提供塑封服务,“熟客八折。”
    加起来二百块钱,非常良心。
    程晋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看了项嘉一眼。
    项嘉领着他出来,言简意赅地叮嘱:“假的还是假的,没办法刷芯片,平时多注意点儿。”
    不能乘坐飞机、高铁、火车,也不能去管理严格的地方上班。
    还是“佳好”这样的地点合适。
    鱼龙混杂,宽松随意。
    来到生意最红火的卖鱼摊位,项嘉压下内心的抵触,对弯腰捞鱼的男人喊了句:“林叔。”
    男人扭过头,肤色黝黑,面相古板,眉心长年拧着,留下鲜明印痕。
    他打量她片刻,认出她的身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听说您这里招工。”项嘉侧过身,指了指跟在身后的程晋山,“我表弟从乡下过来,想学点儿本事,混口饭吃。”
    林叔“哦”了声,让她们去后面的小隔间等着,态度多少有些不近人情:“我这会儿忙得很。”
    “不着急。”项嘉客客气气地说着,看见一尾鱼在地上垂死挣扎,被林叔又快又狠地给了一闷棍,脑袋都要敲扁,心里一跳,连忙转开目光。
    程晋山想起她晕血,抢先两步,用颀长身躯挡住不锈钢盆里大卸八块的甲鱼肉。
    隔间很小,不到两平米的面积。
    程晋山拉过军绿色的小马扎,坐在门边,时不时勾头瞧瞧外面的情形,右腿一个劲儿抖动。
    项嘉捡起报纸,卷成筒状,用力敲了敲他的膝盖:“林叔喜欢规矩人,看不得别人抖腿。”
    话音未落,又戳戳他微弯的脊背:“挺直。”
    程晋山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第一次这么板正,难受得要命,“啧”了一声:“麻烦!”
    “你还想不想赚钱?”项嘉精准拿捏他的命门,“帮工一个月工资至少两千。”
    “这么多?”程晋山立刻正襟危坐。
    项嘉继续给他画饼:“而且,卖鱼里面的门道多着呢,什么季节进什么货,去哪里进,怎么挑鱼,怎么杀鱼……全是学问。”
    “我知道我知道!”程晋山显然做过各种各样的发财梦,闻言双眼闪闪发光,“我跟着林叔好好学几年,攒点儿本钱,以后说不定也能开个小店!”
    林叔晾了他们好半天,等到顾客渐渐散去,这才擦了擦满是老茧的手,问起程晋山的情况。
    程晋山半真半假地回答着,人倒挺乖觉,见林叔手上不小心割了个血口,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叔,您先别急着答应,看看我活干得怎么样再说!”
    项嘉见他上道,便起身告辞,回店里忙活。
    中午吃的是市场后面美食街售卖的盒饭。
    这几天大概是和鸡有仇,她买了份线椒炒鸡蛋,配一盒米饭,坐在角落里细嚼慢咽。
    线椒和青椒不一样,长得又细又长,辣味浓烈。
    切成小小的辣椒圈,和打好的鸡蛋搅拌在一起,加少量盐,小火慢煎。
    这样炒出来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辣又香,非常下饭。
    鸡蛋实在是一种奇妙的食材,便宜又富有营养,和不同蔬菜搭配,可以碰撞出千变万化的滋味。
    这天下班,程晋山拎着个黑塑料袋,得意洋洋地道:“林叔给了斤活虾,算今天下午的工钱,明天开始正式上班!”
    项嘉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
    回去路上,程晋山忽然问道:“项嘉,你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吧?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怪不得她一直没有报警,怪不得她处理血迹的时候那么仔细,怪不得她家里的医药箱中,备了那么多常用药品。
    一时间,许多疑问得到解释。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扑朔迷离的真相。
    这个问题超过安全范围,项嘉神色变冷,一言不发。
    程晋山自找没趣,摸了摸鼻子,没有再问。
    心里却涌起好奇——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前天做好的卤鸡爪彻底入味,捡几只上锅蒸一蒸,香气扑鼻,麻辣鲜甜。
    程晋山快速扫荡干净,一边舔手上的汤汁,一边看项嘉收拾活虾。
    林叔给的货不错,个头都挺大,离水半天也没死。
    一只虾在项嘉手里扑腾着,拱起腰一鼓作气蹿出老远,躺在案板上翻腾。
    向来游刃有余的一个人,面对活蹦乱跳的生物,竟然显出慌乱的一面,双手轻轻颤抖,半晌不敢靠近。
    “你……害怕?”程晋山不确定地问道。
    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又或许是难得看见她狼狈的模样,他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大惊小怪道:“不是吧,这有什么好怕的?哈哈哈……”
    还没笑完,项嘉就撂下脸,洗干净手回屋,用力摔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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