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快到宵禁时分了,路上行人几乎绝迹。祝老汉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军爷耽搁了一下,如今空荡荡的路上就只剩下他一个路人了。
    还没走出这十里大道,祝老汉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好像是跟着什么东西,又好像是自己拉了什么东西。
    老年人不如年轻人头脑好,做生意算错钱,拉东西都是常有的事,所以祝老汉倒不担心什么东西跟着他这把老骨头,只担心自己拉了东西回去又要听老婆子叨叨半宿。于是他猛地回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路旁的店铺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矗立在黑黢黢的十里大道尽头,如同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朱红的门柱上隐隐约约缠绕着些青烟。这情景着实有些唬人。
    家里虽然穷,老婆子小孙孙成天都只会哭,可是毕竟是块遮风挡雨的地头,他半只脚踏进土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想着,祝老汉转回头只管继续走路。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有月亮,然而这月却是青色的。祝老汉挑着担子抬头看天,他打小在江城里住着,还没见过这样颜色的月亮呢。他记得小时候祖父曾经说过,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那头顶的月亮就是赤红赤红的。
    月亮若是变了色,世间必定将有极大的灾殃。
    眼见着三转两转拐进了一条小巷陌,再有一盏热茶的的脚程就到家了。祝老汉一抬头看见斜刺里出现了一队人,不紧不慢走在他前头。之前祝老汉一直埋头赶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老人家常说,明灯不是人,明月不孤行。老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人在走夜路的时候,若是打头碰见这么一队诡异的,提着灯笼的人,可真是比没遇见人还可怕。
    此时祝老汉却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这群人仿佛走在一条光的河流之上,他们手里提着的做工极为精美的西瓜灯,灯里放着一团轻盈的亮光,光华灿灿,把地上照得一片雪白,像是撒了一层银霜。虽然时值盛夏,这些人也都穿着很正式的曲裾深衣,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出来的,似乎在青色的月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彩。
    这队人马无声无息的走着,走动间,他们似乎给这闷热的夏夜带来了一丝凉风。
    哦,不是错觉,是真的起了晚风。祝老汉看不清楚这只队伍究竟有多长,只知道排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个女子。
    身形窈窕秀美,穿着月白色的丝绸裙子,衣服上飘落着点点红梅,还熏染了一种近似晚茉莉的香气。姑娘的丝绸衣服外面罩有一层纱衣,在晚风里飘动,像两只美丽的翅膀。
    这幅画面是那么美好,简直不像会出现在凡间,让那些挣扎求存,八苦俱全的凡人恨不得随之而去。祝老汉自认是个凡人,有那么一刹那,他也想抛下一切,更和这群人离开。
    祝老汉年纪大了,也颇见过一点事。他要是再年轻个几十岁,没娶自家的糟老婆子,没准就得情不自禁跟着这么个美人儿走了,可是老汉他毕竟记挂着一家老小,迈出的步子很快就停了下来。
    人清醒了过来之后,理智也跟着回来了,老汉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啊:按理说这样的贵女,可不会大半夜的徒步行走在江城街道上。
    这念头方动,老汉眼前的情景立刻变了一个模样,好像是把那种虚假的外皮撕掉,露出了丑恶的本质:根本没有什么光的河流,那群人手里提着哪里是什么西瓜灯,分明是一个个人头!
    走在最后,看着像个贵族少女的女子这时候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祝老汉阴森森一笑。
    祝老汉差点没吓死:作孽哦,哪里有什么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那就是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腐尸!他一时想起了今日城中关于妖怪夜行的怪谈,心里砰砰直跳,急忙暗暗捏住了自己的袍脚闭上了眼睛。那里被家里的瞎眼老婆子缝进了几页《尊胜陀罗尼》。
    据说是庆友尊者死后,他的大弟子传出来的辟邪解厄之法。江城夜晚那些必须出门的人都会将《尊胜陀罗尼》经文缝入衣襟中,以祈求佛祖的庇佑,躲避成群结队夜游的鬼怪。
    本来祝老汉还嫌弃自家老太婆多事,这会儿却只闭着眼睛祈祷这种方法真的灵验了。
    等祝老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手里提着一盏造型酷似狐狸的绢制灯笼好奇的看着他……额,确切的说是他担子里的冰饮。
    “老爷爷,我渴。”小娃娃长得可精致,穿一身极其昂贵的蜀锦衣裳。祝老汉知道这种料子,因为那种料子,颇像是儿子媳妇念了很久的月华三闪。
    小娃娃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很清澈,虽然已经显出一种天生的贵气,像个小王爷什么的,但是眼巴巴犯馋的样子可爱至极,和自己的小孙孙没什么分别。
    祝老汉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他定了定神,低声说:“你这娃娃,怎么半夜到处瞎跑算了算了,爷爷没有冰,剩下点酸梅汤你喝不喝?”
    小娃娃乖乖点头:“喝。”然后又得意的补充:“我阿爹也会做酸梅汤。他做的最好喝!”
    祝老汉听到这里放下了心,会做酸梅汤的应该不是害人的鬼怪吧?于是他就着小娃娃手里的灯盏打开了盖子。
    小娃娃话音刚落,就被一位忽然出现的,十分高大俊美的贵公子抱了起来,还被翻过身轻轻打了两下屁股:“怎么又乱跑?还有,你现在也长大了点,怎么还是到处认爹?你爹早死了。”
    小娃娃愤怒得乱踢乱扭,鼓着包子脸大声说:“大胆,你敢造谣生事、以下犯上!本王要诛……唔~”话还没说话,小娃娃嘴里就被塞进一个剥了一半的粽子。
    “是有味斋里的鲜肉蛋黄粽子。这回满意了吧?”俊美公子笑着的把有了食物忘了爹的娃娃放到地上。表情里带着一种祝老汉描述不出来的复杂,静静的看着小娃娃抱着粽子啃得专心致志。
    “麻烦老丈来碗冰饮。”过了一阵,俊美公子忽然转头吩咐。
    祝老汉正要说已经没有冰了,结果一低头,就看到本来应该只剩下水的冰桶又结出了冰。
    老人心里纳罕,但是并不敢吱声,只好低头做了一碗冰饮。因为这一次冰块充足,祝老汉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拿出了祖传的手艺,要做一碗蜜豆冰来讨小娃娃开心。
    他将担子里的冰块有技巧的敲碎装进一个粗瓷碗里,然后把剩下的秘制红豆沙全部倒了进去。这种蜜豆冰里可是加了不少冰糖,价格自然贵一些,买的人也少。这一碗本来是祝老汉专门留给自家小孙子的。
    小娃娃刚好被半个咸蛋黄噎住了,有点口渴。
    俊美公子显然伺候这个小娃娃已经很有经验了,此时两人配合默契,小的那个只管把眼睛一扫,大的那个立刻小心翼翼的用手捏着粽叶部分,接过了他手里的粽子。
    小娃娃空出了双手,捧住大碗,便大口大口的吃起蜜豆冰来。
    舀了几口冰,似乎觉得甜了点,又“啊”的张开口,示意要吃粽子。俊美的公子立刻便把粽子递到他口边。
    祝老汉有点搞不清楚这两个人的身份了,说是父子吧,两个人长得也不像,说是主仆吧,这位俊美公子实在不像是仆人之流。
    小娃娃一口粽子一口冰吃得可欢。吃完很有礼貌的把粗瓷碗还了过来,然后皱着小眉头看着祝老汉身后某处:“老爷爷,你是不是拿了大姐姐的东西?快点还给她呀。不然会被挑西瓜的。”
    祝老汉本来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次说得心里发凉。他哆哆嗦嗦收好碗,正要询问,就看到那个俊美公子对着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祝老汉低头一看,刚才还精神奕奕的小娃娃似乎有些犯困,被俊美公子俯身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
    尽管困得不行,这娃娃还不肯老实呢。他趴在俊美公子的肩膀上,眼睛一闭一闭的,挣扎着不肯入睡:“就要去找四郎爹爹!就要!就要!你说过只要能长大就带我去的。我已经长大啦!坏人,不要捏我爪爪,呜呜,再打本王屁股……灭……灭你九族……”
    俊美的公子听了这些话,就很温柔的笑了起来,取过小娃娃松松提在的手里的狐狸灯笼,顺手扔在了地上,然后大踏步踩了过去。
    那个小娃娃半醒半睡间似乎没有觉察手里的东西被扔掉了,还在很认真的要求:“今天还要吃火腿粽……烧鸭粽……”
    “你吃太多,小心又肚子痛。”青年的声音顺风传来。
    小娃娃根本不理他,继续带着困意掰着爪爪数数:“还有叉烧棕,唔,黄米红枣粽也没有吃过!要吃!”
    “好了好了,明天都给你吃。”青年的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只有浓浓的无奈。这种无奈祝老汉很能理解,面对自家胡搅蛮缠的老婆子和小孙孙时,他大概也是这种语气了。
    被抛弃的狐狸灯笼在隐约的夜风里,寂寞的滚动了几圈。那是一盏做工极其精致的绢制灯笼,上面一只白狐狸的造型惟妙惟肖,看上去又骄傲又神气。就这么一盏灯,只怕都够自己一家人半年嚼用了。此时却被毫不在意的毁坏了扔在地上,祝老汉心疼的皱起了眉头。
    不过,祝老汉也没多余力气去关注这盏灯笼了,他现在只一门心思想回家。今夜的归途被几次三番的耽搁,此时已经快到子夜了。
    不知道这一大一小是什么来历,他们一出现,那群提着人头的妖怪就离开了。
    祝老汉心里还是有些介意那个小娃娃的最后一句话,他伸手进去摸了摸怀里的金钗:莫非自己的那点贪念真的会给自家招来灾祸吗?罢了罢了,金钗估计是那个士兵留下来的,明日咱还是去南大营还给他吧。打定了注意,祝老汉加快脚步,总算回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家。
    “所以,我这几日都在南大营门口摆摊,却一直没有见过那天那个军爷了。”被四郎当成鬼的祝老汉觉得很冤枉。
    老头记性很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在道长和四郎的追问下,一五一十的把事情都说清楚了。末了,他还拿出那根金钗,作为物证,向四郎和苏夔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老头之所以会把关于青年和小娃娃以及那盏狐狸灯笼的细节都描述出来,也是因为四郎再三追问的缘故。
    四郎听了老头的描述,基本确定小水已经蜕变成功,从穿肚兜的小团子长成了七八岁的萌正太。对于以前的事情,似乎也想起来了一些。
    不过,如果这么大费周折的结一次茧才长大几岁,依然脱离不了幼童期,周公子的追妻之路依旧漫长无比啊。
    四郎知道小水虽然长大了一点,依旧是原来那个小水,并没有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心里又是放心,又是担忧。虽然二哥说小水跟着周公子才最好,不过,四郎依然觉得那个水魔梁利的替身根本不是一个正经人啊,很担心小水被欺负啊有木有!
    老头刚才被四郎说成是鬼,这时候讲完这么一段话后,情绪依然有些激动。一边收拾家伙什,一边不停的叨叨。
    周围的行人很诧异的看着四郎和道士,纷纷绕道而行。
    四郎没有再吱声。他心里知道老头的确是死了,但是人死后七天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要举行“做七”,也就是每逢七天一祭的缘由。
    古代很多看似没有用处的数字和讲究,其实都有其内在含义的。只是越到后面,真正懂行的人就越少而已。
    想起那些沉淀在脑海深处的现代的事情,四郎不禁有些疑惑:按照现在佛道巫三教这样显赫的地位,为什么到现代不仅连妖怪,甚至连真正懂术法之类东西的和尚、道士都没有了呢?
    现代大多数僧道似乎更像是一群学术色彩浓厚的学者或者哲人,他们在政府庇荫下,被严格而规范的程序管理着,终身以研究经书典籍为主。
    不再像古代的僧道那样,拥有一种超越凡人的地位和力量。
    那么,现代还有这类以斩妖捉鬼为己任的人间守护者吗?四郎忽然生出这样的问题。他知道,即使真的有的话,这些人必定也不像古代的同行一般明目张胆,更多的大概是暗地里行动,通过知情人的口口相传打出口碑来赚取糊口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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