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越是热情,柔嘉就越是警惕,走到了桥边的时候一股直觉忽然涌了上来,突然拉开了她的胳膊:“多谢大娘,我不去了。”
    那老妪被她一推开,登时就变了脸色:“你这丫头怎么能改口呢,银子都拿了哪儿有反悔的道理,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没拿你银子啊!”柔嘉连忙争辩,“你不要空口污蔑人。”
    “污蔑?”她三角眼一翻,船上的黑脸艄公便走了过来,拉着她的胳膊便往船上拽:“走!”
    “我没有,你们在说谎!”柔嘉着了急,巴住桥边的石柱不肯过去,“来人,救命!”
    她喊的着急,一时间不少人都从桥上往下看。
    “闹什么闹,你这个不孝女,跟野男人私奔了你知道我们老俩口有多伤心么!快跟我们回去!”那老妪又换了套说辞,桥上的人顿时便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
    “原来是私奔啊,还不快跟你娘回去。”
    “是啊,可真不孝顺。”
    “就是,你爹娘都找来了,还不赶快回去!”
    “他们不是我爹娘……”柔嘉着急解释,但那老妪太会做戏,一把鼻涕一把泪,喋喋不休的指责她,压根就没人信她。
    正拉扯间,萧桓想起她当时在车上告诉他的话,一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衣服,带着到的人惊人,便连忙上前将人拉了过来。
    那捕头一见这老妪和艄公,顿时就变了脸色,大叫了一声:“又是你们,拍花子的!”
    原来是人拐子,众人恍然大悟。
    两个人一看到捕头来,立马就撒了手,钻上船就想跑。
    红衣捕头手脚麻利地追上去,一把拽着老妪的领子将人拉了回来,拿绳索捆了押去了县衙,一场闹剧方才罢休。
    柔嘉逃过一场,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再不敢打做工的念头,只得拿了当初皇兄特意从内库里给她挑的身上仅剩的一件璎珞,打算去当铺里典当。
    可这璎珞又实在太过贵重,他们乔装之后,看着过于朴素,一连走了好几个当铺不是出不起价,就是不敢收,迫不得已,柔嘉只得又朝着街角的一家小当行走去。
    这间店铺坐落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铺面并不大,但上头的匾额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柔嘉将璎珞拿了出来,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刚走进去,那掌柜的柳二娘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忽然调转了眼睛盯着她:“哪儿来的?”
    “家传的。”柔嘉像走进前几家一样,淡淡地开口。
    “家传?”柳二娘打量了她们全身一眼,目光略过萧桓的时候,顿了顿才开口,“这璎珞上用的可是新出的累丝工艺,做工之精细,一看就不是凡品,老实说吧,哪儿来的?”
    “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柔嘉抿了抿唇,“您若是不收,我便走了。”
    “走?”柳二娘放下了璎珞,睨着眼笑了:“这庐州城里若是连我们柳记都不收,你就不用往别处去了。”
    她看着气定神闲,但声音却斩钉截铁,柔嘉拿着这璎珞只觉得像烫手山芋一般,踌躇了片刻,还是牵了桓哥儿准备出去:“那便不叨扰掌柜的了。”
    她们正要出门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了声音。
    “站住。”柳二娘慢悠悠地走到了她们前面,“我瞧着你们怪可怜的,是从远处来的吧,走投无路了才来了当铺?”
    柔嘉这一路因着伶仃已经被欺负了不少,听着她这么问,警惕地退到了门边:“只是一时有急而已,你若是不应便算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收——”柳二娘忽开了口,眼神落到萧桓身上,忽然摸了他的头一把,眼中带了些怜爱,“我年末的时候家中失火,官人孩子都没逃出来,那孩子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若是这孩子留下来,你这璎珞我不但收,还高价收,你可愿意?”
    把孩子给她?
    这是她好不容易从宫里带出的来的,她又不知晓这人秉性,柔嘉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不可。”
    “我听他叫你姐姐,不过是一个弟弟而已,你一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带着他活下去,我这里家境殷实,你若是不放心,随时来看也是可以的。”老板娘仍不死心,好心地劝慰。
    “真的不必了。”柔嘉扭头就走。
    “哎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歹呢!”柳二娘愤愤地指着她。
    正说话间,门外又来了个拿着镯子的穿着藏青长衫的人,一进门,这长衫便神秘兮兮地叫道:“柳二娘,我最近新得了个翠丝种镯子,你收不收?”
    “什么好东西,我瞧瞧。”柳二娘眼神一喜,拿了那镯子细细地看着,“色泽通透,手感顺滑,看着的确是个好的。”
    “可不是!费了老鼻子劲了,刚挖上来的。”那长衫靠在柜台上,捻了捻手指,便要跟她开价,“这个数值吧?”
    “一百两?”柳二娘一惊,干笑了一声,“这要的有点多吧?”
    “这可是皇宫里流出来的,这个价还嫌多,二娘你不要为难我了!”那长衫丝毫不让,“二娘我说你什么好,有了好东西我先念着你,你还嫌贵?你要是不收,我可就往王记去了,”
    “别,先等等,我再想想。”柳二娘拿了镯子心里有些犯嘀咕,她是半途接的手,看东西眼力见确实不怎么好。
    走过门口,忽瞧见柔嘉一脸欲说还休地看着她,额头突突地跳,又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怎么了,你是看出什么了吗?”
    柔嘉原本是要离开的,可一听到宫里两个字,忍不住回头又打量了那镯一眼,一下就看出了门道。
    “那不是翠丝种,也不是宫里头的。”
    “你确定?”柳二娘背着身,悄悄又对着日头看了一眼,“我瞧着这种水没错啊。”
    柔嘉做了这么多年公主,当初母亲受宠的时候,内库的东西几乎是整库整库的往她们宫里搬,什么玉种没见过,稍稍将那玉料一翻过来,指点了两句,柳二娘顿时便看出来了
    “你等下,先别走。”
    柳二娘先稳住了她,随后又柳眉倒竖,拿了镯子回去先去和那长衫理论:“好你个赵三,敢拿假东西来糊弄老娘,老娘差点被你骗的看走眼了,看老娘不把你揪去报官!”
    “谁……谁骗你了!”那长衫被她指着鼻子骂,一把夺回了镯子,“不要拉倒,没见识的婆娘!”
    “滚,再不滚看我不叫人把你打出去!”柳二娘犯了脾气,一掀帘子便要去叫人。
    那长衫见状气焰顿时消了大半,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真晦气!”
    柳二娘灌了口凉茶,心火才消下去,一偏头看见那姐弟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些古怪,一抬手朝她抹了姜黄粉的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指头染了色。
    她掸了掸指尖,犀利地开口:“身段窈窕,脸上抹了东西,估计原本的姿色也不差,又一眼能看出来这翠丝种,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妾吧?”
    脸上被她一擦,柔嘉慌忙后退:“不管是不是,都和你无关。”
    “怕什么!” 柳二娘笑了笑,忽起了心思,“你这璎珞我确实是不敢收,不过因着我丈夫去世,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这铺子里正缺着人手,你若是愿意,替我做个掌眼的掌事可否,也不算浪费了你这好眼力。”
    替当铺掌眼?
    柔嘉初听时觉得有些荒谬,但细细想想,这差事正合她的经历,似乎也不错。
    柳二娘见她动了心,又添了把火:“我每月付你二钱银子,包吃包住,你这弟弟也可以留在这里,正好也可解我丧子之痛,你瞧行不行?”
    柔嘉虽不懂行价,但一路上买了吃食换算了一下,估摸着这算是颇为可观的了,又听她方才说她的官人孩子皆死在了大火了,这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撑着,便是知晓了她的容貌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人前来招惹,当下便下定了决心:“我答应。”
    “是个爽快人!那你以后便叫我一声二娘吧。”柳二娘越看越觉得值当,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这却把柔嘉问住了。
    她虽不受宠,但她娘的名号这大缙却是无人不知,因此她的封号也流传甚广,柔嘉愣了愣,最后轻轻吐出两个字:“雪浓,我叫雪浓。”
    “这名字起得好。”老板娘由衷赞叹了一句,又叫人打了水,拧了帕子给她,“擦擦吧,既到了我这里,这店里也没什么旁人了,不必这么装着了。”
    柔嘉紧赶慢赶了两日,闻言也没拒绝,换了两盆水,脸上的姜黄粉才洗净。
    当她洗完脸转过头来的时候,饶是见多识广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有些震惊,愣愣地盯着那张清绝的脸看了许久,半晌一回过神来,又改了口道:“你以后还是涂着这粉吧,这般模样未免也生的太好了些。”
    柔嘉拿下帕子的时候便担心她会因为怕这张脸招惹麻烦而赶她走,幸好没有,她微微松了口气:“多谢二娘。”
    柳二娘虽是答应了,但拿下门板,收拾着闭店的时候时不时瞟过一眼她的侧脸,又有些疑虑:“我瞧你这气度,原先的主人家应该也是个大富大贵之家吧?你长得又这么好,你那夫君怎么能舍得放你走,会不会追过来?若是真的追过来,我这小铺子怕是也留不住你。”
    一提到从前,柔嘉坐在这间街角拥狭的当铺里,忽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那坐在皇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都离她远去了。
    直到看着那被蜡烛熏黑的墙角,她才切切实实地安下了心,再说起这座围困了她许久的皇城也变得云淡风轻了。
    “的确是个大家庭,我夫君……他要大婚了,对方是个才貌双全的小姐,和他很相配,等他们婚后琴瑟和鸣,大约不久就会忘了我,自然也不会再多费力气。”
    原来是要成婚了,恐怕是怕被大妇折磨才要逃出来吧……
    也是,这般姿色放在后院里,哪个正头夫人怕是都不能安心。
    柳二娘有些可怜她,安慰了一句:“行了,别想着他了,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么?就凭你这般姿色便是天子也是嫁得了的,从前先帝时风光无限的宸贵妃不就是二嫁之身么?我瞧着你这模样未必就比那宸贵妃差,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一听到嫁给天子,柔嘉不由得一噎,慌忙岔开了话,勤快地帮着她收拾东西:“我没这个心思了,只想好好地活下去罢了,二娘,你在做什么,需要我帮你打下手吗?”
    “不用,你就帮我掌掌眼得了,我是在替一个故人修补印章,这活计你可做不得!”柳二娘生性宽厚,对她并不严苛。
    “篆刻么?我可以试试。”
    柔嘉笑了笑,她生父正是个顶顶有名的篆刻大师,若非如此,以他们的家境断不可能和当朝太子搭上关系。
    她自小从刚懂事起便经常被父亲抱在膝上看他刻章,稍大一点,便被他把着手教,尽得父亲的真传,只不过后来一直被养在宫里,没有机会也不需要动手罢了。
    “你真的能行?”柳二娘有些狐疑,但瞧着她一脸笃定的样子还是把东西送了过去,“你可要留些心,这是一个故人托给我那死鬼丈夫修补的,可我那丈夫年里烧死了,不得已我才硬着头皮上的手。”
    “放心吧。”
    柔嘉别的不敢说,但论起手艺来信心满满。
    只是一拿到那玉章,摸到那熟悉的篆刻的手法,分明和她父亲如出一辙,柔嘉忽然觉得重如千钧,颤抖着声音问她:“二娘,敢问你这故人是谁?”
    柳二娘不知她为何忽然激动,如实地回答道:“是一个结识了多年的老友了,和我那先夫颇为交好,但我嫁过来的晚,不知晓他们是如何结识的,只记得这位故人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会过来一次。只是他去年就没来过了,今年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不过是不想负人所托罢了。”
    “那你这老友是何模样,是不是身形修长,略有些瘦削,高鼻深目,一派书生气,看着很是英俊儒雅?”柔嘉忍不住站了起来。
    “英俊儒雅?”柳二娘扑哧笑了,“不不不,他和这个完全沾不上边,面目格外狰狞,总之是个神出鬼没的人,说不定今年会来也说不定,到时候你看看就知道了。”
    “原来不是……”柔嘉一瞬间失落地又坐了下去。
    她父亲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她在幻想什么?
    如果父亲没死,他那么爱他们母女怎么会不来找她们呢?
    这印章,大约只是父亲以前随手赠给人的吧。
    柔嘉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些古怪的念头,专心拿起了刻刀,修补着那已经被磨损的几乎快印不出字迹的刻章。
    她手法格外娴熟,一拿起刻刀来,柳二娘看到她的姿势瞬间便知晓这是个熟手了。
    不一会儿,柔嘉便将那章修补完了,精细小巧,比之磨损之前愈发秀气。
    老板娘摩着那方小巧的印章,神情愣了片刻,由怀疑,到震惊最后到欣喜,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肩:“你这手艺可不俗啊,既精致又秀雅,比起坊市里卖的那些胜上十倍百倍。当今陛下正在推行女学,那些大家闺秀们纷纷进了书院,你这手艺定然会讨的她们欢喜,简直就是一只进财的貔貅啊!”
    柔嘉微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
    “当然啦!”柳二娘脑海中飞快地打着算盘,“你没做过生意,你不懂,这些大家闺秀们最不缺钱,只要让她们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我也不用强撑着这铺子了,就靠着这篆章都享不尽的富贵!”
    她实在是激动,简直像是捡到了宝一般,恨不得把她供起来才好。
    柔嘉被她吹捧的晕晕乎乎的,头一次有了充实的感觉,晚上躺在阁楼里的时候连身体的疲累都顾不上,只想着赶快天明吧,赶快开始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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