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呼吸声很重,莫名让洛银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夜,谢屿川躺在她身边被她触碰的画面。
    洛银的手心冒了一层汗水,心跳忽而漏了一拍,绕着发丝的手指微曲,她慢慢收了回来。
    “以后不许再半夜看月亮了。”洛银道:“得亏你不是普通人,否则再强壮的身体,这般天气里吹一夜冷风不冻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她的口气里有些许责备,但更多却是关心。
    谢屿川听得出来,他想生病也没那么容易,月亮隐去时他以为不会成功,没想到天快亮又开始头重脚轻了,其实他病得没那么严重,只是不想起来。
    有些话他想告诉洛银,得处在一个弱势且恰当的时机,才能拿捏住她的心软。
    “昨天晚上下雪了。”谢屿川转移了洛银的话。
    洛银早间起来也看见了落雪,老宅的庭院里走哪儿都是一片厚厚的白。
    “今年的第一片雪花,我送到了你的院子里。”谢屿川说完,洛银问他:“你怎么知道那是第一片雪花?”
    “我就是知道。”谢屿川的手从被褥里伸出,他抓住洛银的手腕,眼神中透露了些许不安,他的心跳声很快,让人无法忽视:“我和别人不一样。”
    “你……”洛银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
    谢屿川抿着嘴,盯着洛银的双眼越来越红,眼眶湿润,像是要哭,可他没有落泪,握着她手腕的手也在颤抖。
    “你想说什么?”洛银觉得他在害怕,她能看见谢屿川眼神中的犹豫与矛盾。
    谢屿川沉默着,像是极其难以启齿,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洛银眨也不眨,他没放过她眼底的任何一丝情绪。
    空出的右手掌心摊开,空气中的寒冷随着呼出的气息骤然凝结成了一片泛着银光的冰花,冰花越来越大,足有碗口,每一根晶莹的棱角都与雪花的形状一般无二。
    洛银看向他的手心,脑海中一片嗡声。
    人不能操控无生命的自然之物,除非修为在化魂境之上。
    可这世上的另一种生灵可以操控自然,因为他们本就是由自然转变而来的——妖。
    花妖可使草木复苏,雀妖可与风为舞,狮虎妖力拔山河,冰与雪……是极寒之林,狼族的异能。
    因为妖的寿命很长,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妖却可以活千年、万年,在这些年岁中,他们与自己生活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天生便能掌控那些自然之灵。
    洛银忽而觉得荒唐,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灵州雪山遇见的谢屿川,彼时他只是一只能站在人手心,巴掌大的肉乎乎的小狗而已。
    虽说毛发银白,不同旁的狗,可洛银从未想过他身份的其他可能。
    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灵州雪山?又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对,她不该有如此疑问,若谢屿川是有目的阴谋的接近,那世人都以为她死了几百年,他又如何知道她只是沉睡在雪山之巅?
    更何况……洛银根本没发现他妖的身份,他却在惶恐不安中主动交代了。
    洛银抬头看向谢屿川,心中一紧,满目惊诧。
    谢屿川早就收了手心的冰花,拳头蜷缩在膝前,厚重的被子盖不住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少年因病脸颊通红,此刻眼睑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在洛银久久沉默之下,睫毛一颤,便落下了一滴眼泪来。
    它像是汹涌奔来的洪水,冲散了她的理智。
    谢屿川的手还扣在她的手腕上,他问洛银:“我是什么?”
    洛银一愣,突觉喉咙干涩,无法解释。
    她大约猜到了谢屿川的身份了,他不是人,若无意外,很可能是极寒之林里雪狼一族,是头不知因何遗留在人界的‘小狼崽’。
    看着谢屿川的神色,他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察觉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心中惶惶不安,又不知该如何决策,无措地抓着她的手腕,希望她能给出答案。
    谢屿川在等洛银的答案,等她如何回答自己。
    “我好像自然而然就会这些东西了,不是剑诀练出来的,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剑修的人会我这样奇怪的法术。”谢屿川吸了吸鼻子,揉眼睛后睫毛湿润,整个人脆弱到好像任何一句不好的话都能击溃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洛银问他。
    谢屿川道:“昨夜,下雪了,我能看见每一片雪花飘下来的轨迹,突然就接到了一朵雪花,然后它就在我的手心变成了刚才那样。”
    “所以你才一夜没有回来休息,是因为不安?”洛银藏在袖子里的手逐渐握紧。
    谢屿川点头:“我想找你,可你睡了。”
    “你可以叫醒我。”洛银道。
    谢屿川的头垂得更低:“可是你说过,我晚上不许进你的房间,不然你会生我的气,还会不理我的。”
    洛银的呼吸一窒,一时间无从开口,声音就这样憋在胸腔中,又闷又难受,即惊诧,又心疼。
    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无措到不知要如何安慰才好。
    是她说过不许谢屿川再半夜爬窗进她房间了,那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占了懵懂少年的便宜,她怕再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
    昨夜月圆,谢屿川的身体觉醒了某种妖的异能,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飞檐上望着月亮惶恐不安,惊慌踌躇地不知向谁诉说,只能迎风一夜,又病倒在床。
    洛银只要这样去想,便难受不已。
    他会愿意知道自己是妖吗?
    洛银曾对谢屿川说过,妖和人都一样,她不会有偏见,可事实上她在对待妖和人上的确不知不觉有了区别对待,还被谢屿川不解地戳穿。
    他若知道他自己是妖,会如何想?会害怕吗?
    看着他用力捏到泛白的手,看他双肩颤颤呼吸错乱,看他垂下的双眼又立刻泛红,洛银知道他已经在害怕了。
    “下次若再有这种困惑,可以叫醒我。”洛银的声音很低,她的脑子还未理清,可行动先一步做出了选择:“你在抖什么?不过是生病……我又没生你的气。”
    谢屿川低垂的眼眸在黑暗中微亮,他的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
    “你以为你变出一朵冰花是多了不起的事呢?谁不会啊?”洛银故作轻松一笑,伸出自己的手,手指拈了个简易的法阵,骤然一簇火焰在她手心绽放,火苗跳跃,像是一朵莲花。
    她将掌心的火递到谢屿川的面前道:“喏!怕不怕?”
    谢屿川惊异地抬头看向她,视线没落在她手心的火里,却是透过了这一簇火光,望进了洛银的双眼,像是能将她吞进去。
    ——她真好。
    这是谢屿川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话。
    ——她果然很心软,也很好骗。
    ——不能让别人看到她这样可爱的一面。
    ——好想抱她,用力地吻她,想要拥有她。
    ——完全、彻底、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拥有。
    一定有一种办法,可以做到。
    第49章 四十九   谢屿川:走吧,去青楼。……
    鬼使神差般, 谢屿川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洛银手心里的火苗。炙热的火焰烧红了他的指尖,些微疼痛刺激着他的胸腔, 让他生出了一股浓烈且可怕的占有欲·望。
    洛银收了火, 皱眉道:“你傻吗?以为我这火阵是假的?真能烧伤你的!”
    她抓住了谢屿川的手指细看, 还好她收得及时, 谢屿川的指尖没破,最多也就是起个水泡。
    “所以我……没有不一样?”谢屿川问她。
    洛银抿了抿嘴, 道:“你当然不一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难道这世上你还能找到第二个我不成?”
    想了想,她又道:“但是你会控冰之事还是不要在旁人面前显露出来为好。”
    “为何?”谢屿川问。
    洛银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病糊涂了?不是多厉害的法术, 你若使出来显摆,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也就我能笑话你, 所以你在我面前用可以, 在旁人面前收起来,知道吗?”
    “知道了。”谢屿川对她笑了笑, 一改之前的茫然颓废, 弯弯的双眸多了些生动:“我收起来,不给别人知道。”
    洛银见他笑容怔了怔,避开视线嗯了声。
    她也会替谢屿川藏住这件事,以如今人、妖两界的现况来看, 谢屿川是妖的事被旁人知道了,怕是会给她、甚至给灵州仙派都惹上不小的麻烦。
    他既然什么都忘了,且灵魂干净无害,不如就让他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狗, 还能无忧自在些。
    “所以你现在躺下,好好休息。”洛银扶着谢屿川躺下,心想还是要给他买些药回来。
    洛银走时,谢屿川没有撒娇非要她留下来陪,只是下半张脸蒙在了被子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洛银离开房间。
    她走时恰好有一阵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带来片片雪花落在了房间地板上,房门关上,寒气被屋内的暖意冲散,谢屿川眼底的脆弱疲惫也随着雪花消融。
    他很了解洛银。
    洛银的做法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信任,意料之外的维护。
    她没有告诉他,他是妖,她想帮着他瞒过天下人,也想瞒过他自己。
    洛银虽修为得天独厚,地位崇高,可她与谢屿川一般历世事经验太少,所知所解都从过往书上所得,饶是她再聪明也还是单纯的,轻而易举就被谢屿川牵引着走了。
    便是如此,在谢屿川的心里,欺骗洛银的惭愧逐渐转化成一种莫名炽热的满足感,满足于她对他不暇思索的偏顾,从而使他产生的过分在意、想要拥有……妄图占据。
    谢屿川的病隔一天就好了,宁玉还买了些草药煮好了来看他,谢屿川在院子里练剑,不想喝药,使唤宁玉去买糖葫芦了。
    宁玉买了糖葫芦回来,见谢屿川对他还是爱答不理的模样,便想为之前在屋顶上试探谢屿川之事道歉。
    他的确怀疑过谢屿川的身份,这与他在城外遇见的两只妖有很大的关系。无言与无蝎得知碧水城中胡家出事,便在综山附近游走,提起了洛银和‘霖殿下’,恰好被宁玉听见。
    宁玉不知他们口中‘霖殿下’是谁,但他知道洛银,而洛银的身边也仅有谢屿川一人。
    那两只妖的本事不小,也很警觉,宁玉来不及听到更多消息便被发现,那两只妖便施了小法在他眼前消失。
    回到碧水城后,宁玉便观察谢屿川,少年的确是个没有漏洞的人,或者说,他的眼、心全都放在了洛银一个人身上,唯一一次被宁玉发现怪异之处,便是在他月圆之夜控雪时。
    所以他试探了谢屿川,结果一无所获。
    事后宁玉也在想,若谢屿川当真和妖有关,或他就是妖,没道理洛银会不知道。
    当年灵州仙派在妖王手下吃了多大的亏,墨安仙道与安长风连同其余几派掌门一并丧命,洛银和妖有这般大的仇,又怎会护着谢屿川?
    故而宁玉只能认为是自己疑心重,思虑太多。
    他赔笑道:“师兄身体好些了?都能练剑了。”
    碧水城的雪接连下了三日,谢屿川站在一棵干枯的槐树下,眼前长剑轻甩,溅开了一片雪花,他迎风立于雪中,玄衣笔挺,一手拿着根鲜红的糖葫芦,神秘中多了些格格不入的俏皮。
    “师兄的剑法精进不少,我这里有一套剑诀……”宁玉话音未落,便被谢屿川一记眼神瞥噤了声。
    “老头儿,无事献殷勤,后面那一句是什么来着?”谢屿川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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