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对寻常食物有些挑剔,唯有美食能打动她,眼前这一桌废了她不少心思,就怕吃得差了,谢屿川这一年瘦下去的那些肉都补不回来。
    谢屿川低头吃饭,又不时抬头看她,见到洛银正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他时,谢屿川才露出一记笑容,心里暖洋洋的,比炭炉旁烤火还要温暖。
    美好到有些荒谬,是他的求之不得。
    炭炉上的忍冬茶烧开,洛银给谢屿川倒了一杯,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边窗户朝外头看去一眼。
    整座小镇在一片白茫茫中安静到看不见一丝人影,夜里行走的人估计没能走出下个城镇便临时歇脚了,街道上的脚印很快就被下一轮大雪覆盖,什么也看不出。
    洛银的目光随白雪远去,淡然地瞥了一眼尽头细微可见的城墙头,那里竖着灵州仙派的旗帜。
    她的手轻轻地按在了窗边的案台上,指尖有节奏地敲动,细数整个灵州现存的修道士,排除那些在灵州鸿山上守山的低等弟子,修为达归月境的数量在双手以内,而那些漫天巡逻的,都是修士境。
    普天之下修道能人,恐怕都在幸州附近了。
    洛银其实早有想法,要想让世人瞥开对谢屿川的成见,唯有将墨安推到身前,而能召唤天下修道士的,仅有重回烈州仙派的宁玉了。
    如今灵州仙派无人,较好掌控,涂飞晔重病在卧,而造成人、妖两界仇恨的人也出自灵州,一切自灵州仙派起,自然要从灵州仙派结束。
    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是当年墨安背叛修道界和妖界的证据。
    在此地召天下修道士前来,也可让她有几日筹备的时间。
    思量许久,洛银将窗户重新关上。
    房内通风后,温度降下了不少。洛银回眸去看谢屿川,发现饭菜他都已经吃完了,而此刻他正低头在剥剩下那颗茶叶蛋的蛋壳,见洛银已经关上了窗户,他才将剥好了壳的茶叶蛋递给洛银,浅浅一笑:“还是热的。”
    洛银想说,其实两颗鸡蛋都是给他煮的,但对上谢屿川的笑,她干脆将那句话吞回,接过茶叶蛋咬一口后,洛银道:“下回别吃这么快,胃会不舒服的。”
    “好。”
    没过两刻钟,谢屿川的胃果然不舒服了。
    他这一年来都没好好吃过东西,突然暴饮暴食将洛银给他准备的吃食全都吃下,胃里涨得难受,多日不见阳光的脸更显苍白,冷汗从额头冒出。
    洛银发现时,他已经靠坐在软塌旁好一会儿。
    方才洛银正于脑海中勾画将墨安从谢屿川身体里抽出后,当如何做才可平民愤,一时沉浸其中,察觉到谢屿川太过沉默,还以为他是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加之这段时间性情转变,所以才会一无所言。
    洛银本就想打破这些束缚在他身上的结,便主动与他说话,结果看见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嘴唇紧抿着。
    “哪儿难受了?”洛银走到跟前,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谢屿川动了动嘴唇,回复得太慢,洛银便问:“是不是墨安的魂魄又开始于你体内挣扎了?”
    谢屿川摇头,其实自他再醒来后,墨安便安分了许多,尤其是得知洛银已然成仙之后,他便打消了与谢屿川抢身体的念头,半日过去,谢屿川都不曾在身体里感受到他的力量了。
    “那你怎么流这么多汗?”洛银盘腿坐在他的身边。
    瞧着洛银紧张的模样,谢屿川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对她再直白、再任性些,或许他提的任何要求,洛银都能满足。
    他轻轻抓着她为自己擦汗的手,慢慢放在了肋下肚子上,抬起双眼颤颤地看向洛银,呼吸都放缓了许多,谢屿川低声道:“胃痛,帮我揉一揉,姐姐。”
    洛银脑里紧绷的弦松开,她无奈叹了口气,坐好后拍了拍自己的腿道:“躺下来,我帮你揉一揉。”
    谢屿川看着她伸直的双腿,半垂的眼眸深沉了些,喉结滚动,心跳加速,在这一瞬他的脑海中其实想了许多,洛银原比他所料的更容易对他妥协。
    躺在洛银的腿上,谢屿川仰视着洛银的脸,她垂下眼与他对视,温软的手便顺着谢屿川的肚子一圈一圈地揉着,另一只手扫开他额上的发,擦掉薄薄的汗水。
    一餐饭养不回他那些肉,但不知是否因为他心情不错,洛银这样看着他,谢屿川似乎比昨日所见精神了许多。那双眼眸也不再空洞失焦,反倒炯炯有神地望向她,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洛银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鼻梁,毫无预兆地便亲了过来。
    谢屿川的睫毛轻颤,瞳孔收缩,呼吸暂停了一瞬。
    蜻蜓点水的一吻快到像是他因为此刻过于舒坦而出现的幻觉,谢屿川眼睛都没眨,眼神中的疑惑才浮上来,洛银又是浅笑了一下,再低头过来,吻在了他的下巴。
    呼吸颤了颤,谢屿川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原先帮他揉肚子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了他的心口,洛银感受着掌心下谢屿川紊乱的心跳声,撞击着薄薄的胸腔,像是随时都要冲出来般。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将自己的仙气随掌心的温度灌了进去。
    非仙之人,大多无法承受过多的仙气,如今洛银已然成仙,释放出的灵力中也带有些许仙气,这无可避免地会让谢屿川痛苦,但也是最快治好他的办法。
    谢屿川的外伤大多愈合了,且不致命,可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破损的,这段时间他与墨安的魂魄在身体里互相牵制,两股力量早就将他的身体几乎摧残到极限,如若不尽快修复,谢屿川恐怕也很难承受洛银将墨安从他身体里抽出的痛苦。
    她对谢屿川做一切事,谢屿川都不曾拒绝过。
    洛银看着谢屿川的脸,他神色淡淡,就像那一股股如寒冰冻肺腑的仙气丝毫没有灌入他的身体,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痛不痛?”洛银低声问他。
    谢屿川慢慢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手,他的双手乖巧地放松在两侧,摇头:“不痛。”
    不是不痛,而是他经历过比这更痛的事,过去的几个月,他和墨安互相争夺这具身体时,自身的疼痛几乎将他的魂魄四分五裂,他的五脏六腑如行将就木的老者,随时都会罢工,洛银的仙气虽为他的身体带来一定冲撞的伤害,可伴随着仙气而来的滚滚灵力,却在修复他的五脏六腑。
    谢屿川知道她在为他好,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皱眉喊疼。
    “屿川真勇敢。”
    像哄小孩儿一样。
    谢屿川闻言,心尖酸了一瞬,他眼眸忽而亮了起来,嘴角微撇,眉头轻蹙,轻轻啊了一声:“其实有点痛,姐姐。”
    洛银立刻露出心疼的表情,正因如此,她看着他身上大面积的疤痕也不敢轻易去除。
    “亲亲我,好不好?”谢屿川重新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每一根指尖都像是火苗,浑身烫得厉害:“亲一亲,就不疼了。”
    洛银知道他是在撒娇,亲一亲,不会不痛,不过是人在脆弱的时候寻求的安慰。
    洛银又低头过来,闭上眼在谢屿川的唇上落下一吻,柔软的触碰,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的暧昧。
    谢屿川的舌尖抵着獠牙,克制地昂着头吻她的嘴唇和鼻尖,若是胸腔的疼意无法触动他,他便缱绻地舔一舔,唯有疼狠了,谢屿川才会轻轻咬上两口。
    等洛银收回了手掌,再抬头时,嘴唇四周都是亮晶晶的水渍。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双颊飞霞,不自在地撇过脸,后仰着伸手推开了一小扇窗,由寒风吹入,浇灭软塌这处升起的燥热。
    这回谢屿川的心跳不用掌心去感受,沉默便可听到,扑通扑通,如擂鼓般响着。
    谢屿川翻过身,双手搂着洛银的腰抱紧,脸颊埋在她的小腹上,身体里冰雪似的寒意在洛银收手时便停了,逐渐有转暖的趋势。
    就像冬日里双手握着雪球,冰冷彻骨,但松开雪球后,很快便会从血液里烧出一股热来,手指都被那万蚁啃咬的酥麻给烫红。
    谢屿川此刻感受便如那般,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心肺处冷热交替,反倒激起了他浓浓的倦意。
    “困。”
    他的声音闷在洛银的腹上,低哑着哼出。
    “困就睡会儿。”洛银知道,这是他的身体需要休眠,好让那些仙气修复他的肺腑。
    “醒来能见到你吗?”谢屿川问。
    洛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抿嘴,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丝,承诺道:“以后你每一次睡着后再睁眼,都会看见我。”
    得了承诺,谢屿川慢慢放松了意识,不过几息之间他便半趴在洛银的腿上睡着了。
    洛银等他睡熟后,又摸了他的脉搏,重新给他盖上软被,这才起身暂时离开。
    出门前,洛银在客栈四周设下了结界,若速度快,半个时辰便可回来。
    她要去找宁玉,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
    第107章 一百零七   谢屿川:我不是小孩儿。……
    幸州险些乱了套, 因为洛银突然出现,又带走了谢屿川,修道界对灵州仙派本就颇有微词, 现下更是反感, 对洛银的身份用心也诸多怀疑。
    宁玉作为修道界如今唯一的顶梁柱, 为了底下不成器的弟子和各怀心思的各州掌门, 已经疲惫不堪。原先他是想救洛银,却没想到天光之境失效, 洛银的身死成了谜团,他心中有愧疚,这才揽下了拯救世人的担子,可事实上他也非这块料。
    宁玉年轻气盛时便离开烈州仙派, 在外游荡几十年,早磨灭了扬名立万的心,九州各派诸多繁杂事情皆堆在他的面前等他处理, 宁玉只想赶紧找到涂颜, 问清楚当初移形阵的真相,再抓住墨安, 让他受到惩罚, 便带着红樱离开这里,回去瑰海。
    洛银出现后的第十天,不知多少人前来问话,如今就连烈州仙派的掌门也在他面前晃过几回, 每个人都在担心洛银如今究竟算好算坏。
    是怪他们没有布置好移形阵生了仇恨之心,还是对修道界,乃至人界、妖界,另有打算。
    宁玉有预感, 洛银临行前说过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她便一定还会找来。
    安州边境小镇里的梅花开了,远离城镇靠近山林下的偏路里,一所四方的小院周围种的全是梅花,风一吹花枝乱颤,落下一片飘香的花瓣来。
    小院的四周设下结界,山中泉水挖通引入院内小屋,造了一处干净的活水池,此处少有人来,修道士从上空经过也不会发现。
    院中身穿红裙的女子正靠在藤椅上晒太阳,山林间有凉风,但此处无雪,丑时的阳光正暖和,院内梅花的香味带着一股凛冽的风迎面而来。
    阳光突然被遮住了一瞬,红樱睁眼,见到眼前的人顿时慌了一下。
    她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对方,怯懦地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半晌才回过神来,想着要给对方下跪,还要喊对方一声恩人。
    洛银一袭银纱月华裙,身上的仙气并未收敛,天灵上一抹金色的柔光将她整个人衬得超凡脱俗,就连面容都好似蒙上了一层云纱,叫人看不真切。
    红樱还未跪下,洛银一弹指便让她重新站好。
    “恩人怎么……”红樱在此地避世,对外界的消息总是滞后,只有宁玉来时才会与她说上一些话,她只知道洛银已经在诛仙阵中香消玉殒,突然见到来人,实在震惊。
    洛银没与她解释那么多,她不知宁玉在哪儿,但她对红樱的妖气还算熟悉,想要在人界找一条红鱼妖还是很容易的。
    宁玉为了保护她,在院外设了阵法,阵法外还有结界,防止红樱出去,也防止他人进来。洛银方才入院是直接冲破了结界,只要宁玉在附近州地,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了。
    洛银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石凳,此地被红樱打扫得很干净,她坐下后也没顾红樱,腰背挺直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衣袂处飘着袅袅纤云,像是水中波纹般荡漾开。
    红樱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宁玉不会让自己离红樱太远,也是为了能够及时保全红樱的安全,很多年前他将红樱带入烈州,结果便因为疏忽大意让红樱被何缈捉到带入烈州仙派,他修为高,不过一刻钟便能立刻赶回。
    宁玉大冬天里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到专门为红樱设立的小院内,匆匆站稳才看清坐在院中的女子。
    红樱胆怯地缩在一旁,见到宁玉才敢冲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宁玉搂着红樱,望向洛银,虽说已有心理准备,可再见到她,宁玉心中还是不免犯怵。
    “洛尊者。”宁玉给洛银行礼。
    洛银摆了摆手,不太在意。
    “我今日来是有事交代,放眼整个人界,也唯有你能帮我。”洛银这句话,让宁玉突然想到大半年前,他被宋渊带入重明山谷诸恶池上见被关在金笼内的洛银时,她也是这样说的。
    “弟子惭愧,尊者交代的事,弟子没能完成。”
    天光之境成功了,移形阵却出了问题,是洛银自己的造化重活过来,若非她天命如此,宁玉便是有违所托了。
    “过去之事便不提了,你我不过都被墨安骗过罢了。”洛银道:“你知墨安的存在,也知我当初留在诸恶池的用意,诛仙阵启动时一路入重明山谷,途经多处伤人无数,后来的半年,屿川又在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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