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你记得裴道友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潼海的吗?”
    锦红怔了一下。
    “我捉拿的那只鲤妖,正是奔着锦红道友你而来。”裴玠瞥了谢衍一眼,淡淡道,“在此之前,本宗与太玄宗的道友,也曾从这些魔修口中得来线索,如今我与谢道友在这潼海之上有了一番调查,无论怎么看,都是道友你的嫌疑最大。”
    “我的嫌疑最大?”锦红重复了一遍,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凝视着裴玠,“究竟是怎么个嫌疑法?我们不妨把事情说开了,一一对峙,看看我是不是真的……”
    “锦红!”白麟忽然开口,神色沉重,痛心疾首,带着一种悲痛难忍的神情,不敢置信地望着锦红,“我方才听谢道友、裴道友说起你是魔修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但看你这副样子,你……你怎么能转投魔门呢?”
    锦红怔了怔。
    “你这样,让我如何向君上交代?君上将君府托付给你我,你怎么能这样辜负他的信任呢?”
    “原来,方才二位道友还先与我这位同僚通过了气,就等着趁我不备,将我拿下。”锦红与白麟对视了许久,眼睁睁地看着他痛心疾首,半晌才忽然开口,却根本没有与白麟对话的意思,一偏头,望向谢衍和裴玠,轻轻笑了一下,“如此笃定我就是魔修,看来我是辩解也无用。”
    谢衍望着她,微微蹙眉,“锦红道友,你倒也不必如此消极。”
    “哦?是吗?莫非道友还有什么出路给我?”锦红不动声色。
    明明她现在受缚于人,明明她有着难以解脱的嫌疑,然而神色淡然得仿佛从前与几人一同探查魔修踪迹一般。即使是谢衍和裴玠,也不免叹一声好心性。
    相比之下,白麟的唱念作打、痛心疾首,便仿佛有些过于夸张了。
    “我们只是怀疑,并不是说道友就一定是魔修了。”裴玠微微一笑,将话头接了过来,明明大家已经图穷匕见了,明明面前的人不过是他的阶下囚、生死俱在他掌中,然而他朝锦红翩翩而笑的时候,与往常竟毫无区别,好似仍是谈笑风生。
    然而,如今锦红与他对视,便已卸去了那份客气。她从前便知道裴玠这个人绝不像表面那样温润风流,
    但此时见了他这副模样,才觉得真是够膈应人的。
    “锦红道友不是我们清欢宗的人,我自然也无权处置道友,倘若就这么将道友打作魔修,既是越俎代庖,又难以服众,倒不如请更有资格的人来决断。”裴玠缓缓道。
    “更有资格的人?”锦红怔了一下,很快便反映了过来,“你们是说君上。”
    难怪方才他们打探起蛟君的踪迹。
    “我已说了,君上如今没了动静,不可能前来与你们相见,就算我把你们带到龙穴前,他也未必能应声。”
    “锦红道友方才说,蛟君应声的频率越来越低,但即使相隔时间再长,总也是会有一声回应的,大家都是修士,那一时半会的,也总归等得下来。”裴玠微微一笑,看上去既有些风流倜傥的样子,又显得可恶极了,“锦红道友不必为我们担心浪费时间,宗门既然把我们派来潼海,就是让我们专心解决这件事的,三年五年的,魔修值得。”
    锦红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点冷肃,却又仿佛有些困惑。
    她自然知道似谢衍和裴玠这种时常笑意温和的人,一旦冷酷起来,哪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冷酷,但她总觉得,尚且不至于此——这两人直到现在,也没拿出什么如山一般的铁证,甚至没有同她对峙,更没有在魔修下落、踪迹上稍作停留,竟一门心思认定她就是魔修的源头。
    裴玠和谢衍……会是这样武断的人吗?
    而且,裴玠虽然是个笑面虎,心中或许藏着一把锐利的刀锋,但他一向以和气事人,轻易不会做出这样直接撕破脸却又不拼刺刀的事情。
    要么和和气气,要么直接把人按死,既撕破脸又做事情不干不脆,究竟是什么意思?
    锦红若当真是证据确凿的魔修,裴玠也许就应该直接一个搜魂术下来了,现在却动武动到一半,又来动文的了。那倘若锦红不是魔修,被蛟君证明清白后,他岂不是将人得罪死了?
    在锦红心里,裴玠不是这样的人。
    “你们是为了龙宫传承而来?”她眉头紧锁,苦思冥想,终究想不出裴玠和谢衍这么做的理由,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龙穴位置有点嫌疑,“你们是想知道龙穴的位置,想让我带你们去
    ?”
    当年那些与妖类修士签订心魔誓约的大能是否知道龙宫传承所在,已不得而知,至少对于当今的修士们来说,龙穴已经是个传说,类似于“海上三神山”那种虚无缥缈的存在了,而对于三大宗门的修士来说……
    锦红倾向于他们是不知道龙穴存在的。
    谢衍微微一怔,显出些微的惊讶来,似乎对锦红的猜测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微微一笑,“倘若我说不是,道友想必也不会信,那就算是吧。”
    他说到此处,轻轻笑了一声,“想来,这样的上古传承,谁能不好奇呢?”
    他说得模棱两可,听在锦红耳中,便就已经等于承认了。她朝谢衍和裴玠的脸上望了几眼,最终又朝白麟轻轻一瞥。
    龙宫传承得以保存这么多年而未被人类修士毁灭,一来是因为当年那些妖修大能的迷阵设地精妙、人类修士没能找出,另一方面,就是因为龙穴它根本不可能被毁灭,至少不可能被擎崖界的修士毁灭。
    这是超越了擎崖界层次的传承。
    锦红思忖了片刻,既然谢衍和裴玠想去龙穴,她便带他们两人去,左右那龙穴已被君上占据,旁人根本不可能进入,也就不能尝试取得传承,更何况,这两人无疑是最纯种的人类修士,一点妖类的血统都没有,绝不可能获得龙宫传承。
    她此时身陷囹圄、难以脱身,又有一个不知是什么情况、对她杀意隐隐的白麟在一旁虎视眈眈、挑拨离间,倒不如把这两人带去龙穴,一路上也许能找到机会解脱嫌疑、从而脱身。倘若君上正好能应下,还她一个清白,那便更是再好不过了。
    “好。”锦红沉吟了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我带你们去龙穴。”
    “这倒也不必道友出力。”裴玠忽地轻轻一笑,“道友只管跟着我们就好。”
    锦红一怔,“什么意思?”
    这两人难道还能知道龙穴所在?那岂不是意味着三大宗门也知道龙穴的位置?那,那,君上的计划岂不是……
    “道友不要误会,我们头一回来潼海,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不过,这不是有白麟道友为我们带路吗?”裴玠笑着望向白麟,“道友,有劳了。”
    白麟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瞪了锦红一眼,便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而他誓不与她为伍,目不斜视地朝谢衍和裴玠走去,“君府治下不严,家门不幸,让两位道友见笑了。我这就带二位道友去龙穴见君上。”
    即使是方才被人二话不说就拿下,锦红也只是稍显惊愕,然而此时,她却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你怎么会知道龙穴所在?当年君上分明与我说,此事万分机要,绝不可告知第二人!”
    这么多年了,锦红从不知道,白麟竟然也知道龙穴的位置!他从来没有提及过!
    “自然是君上秘密告知于我的。”白麟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傲然道,“君上当年对你十分信任,但他也是多年的大修,又岂会不知道鸡蛋不能全装在一个篓子里的道理?当年他告知了你,私下却也告诉了我,倘若你有异心,便要我偷偷前去禀报君上。今日一看,可见当年君上的举措是何等英明。”
    锦红难以置信。
    “道友,请。”谢衍朝她轻轻一摊手,自然地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似乎生怕她突然暴起逃窜。然而他神态自若,脸上仍带着和气的笑容,望向锦红的眼神,一点不像在看一个魔修嫌疑人。
    锦红顿了一下,神色微妙地望了他一眼,忽地冷哼了一声,抬步便跟着白麟向前走去。
    四人相伴成行,从君府飞出。方才那激烈的斗法余波,已引得君府中许多的妖修当场跑路,没来得及跑路的,也在哭天喊地,好好一个擎崖界文艺中心,好似忽然变成了济难所。
    白麟本来是冷着脸从君府中走出来,想要一路急行到龙穴的,然而刚一出君府就见到这样的场景,脚步不觉顿了一下,那冷厉的神色也忽然放柔了,露出些极不忍的神色来,回过头,略显迟疑地望了谢衍与裴玠一眼,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抱歉,两位道友,请容我稍稍耽搁些许,将这些小妖们安顿好了,就来为二位引路。”
    他态度无比客气,又重新变回了最开始那副既客气又恭敬,还有点侠气感的样子,姿态放得很低,似乎这是个什么非分之请。
    “道友实在太客气了,这本是应有之理,尽管去就是了,如果实在走不开,我们
    便请锦红道友引路,也是一样的。”裴玠微微一笑。
    “不不不。”白麟神色稍稍凛然了些,“我很快就把事情处理完,还是我来带两位去龙穴,锦红她……”他看了锦红一眼,摇了摇头,“她骗我们骗得太好了,我现在,实在信不过她。”
    锦红只是冷笑。
    “好罢,白麟道友请便。”
    “我很快就回来,稍等片刻便可。”白麟又强调了一遍,郑重其事,直到谢衍和裴玠点点头,这才扭头朝下面的兵荒马乱冲去。
    “白将军”的名声在潼海之上,是当真十分响亮的——也许白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力敌或击杀过什么特别有名、特别强大的敌人,但就是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反复积累,让人提及潼海之上有名的强者时,便要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想起这个“与红将军齐名的白将军”。
    他一出现,便好似给下面乱成一锅粥的小妖们一颗定心丸,哭喊声、惨叫声渐止,在他的指挥下,乱哄哄的场景也慢慢有了秩序,肉眼可见这些小妖的冷静了。
    白麟与这些小妖们相处的时候,便好似真的是个义薄云天的大英雄、锄强扶弱的好将军,轻易就能与这些小妖打成一团,一点架子也没有。
    其他的时候,他的义薄云天、豪气干云,也不是说就完全是假的,但总给人以一种,空中楼阁的感觉,有些虚无缥缈,没有那么踏实。
    与小妖们打成一片、让他们真心信任、毫无距离感,这是锦红也做不到的事情。
    人们尊敬她、爱戴她、敬佩她、感激她,但她是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很强的“红将军”,仿佛只能仰望,难以接近。
    锦红一向知道白麟有这样的本事,这与她正好互补,她一直觉得这对于君府来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有了白麟,她就不必强迫自己做这些事了,直到今天见了……她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她好似缺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仿佛她为这些同族努力谋求的平静生活,都只是高高在上的、并不落实的虚假愿望,仿佛她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便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关于“妖类更好生活”的理想,自以为在为这些弱小的同族好,实
    际上只能感动自己,却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同族真正的想法。
    他们究竟过得怎么样?她真的去了解过吗?
    “白麟道友实在是个很不错领袖。”裴玠忽然开口。
    锦红朝他望去,裴玠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也正朝她望来,“锦红道友,你说是不是?”
    即使她与白麟之间发生了她并不知道的、会令后者欲置她于死地的事情,即使后者刚刚才对她下死手,锦红也无法否认这点,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不错,这件事上,他做得确实远比我好。”
    “你从来没有关注过他这样的一面吧?”她本不想多谈,但裴玠好似看不懂人脸色似的,自顾自说下去,“今天一见,才知道你将他看得太轻、太微不足道了,是不是?”
    锦红不能否认,她确实把自己当成君上暂去后、潼海君府的代理主人,她需要张开羽翼,将整个君府都护在身下,每个人都是她需要守护的存在,包括白麟。
    她从来没有把白麟当作同样遮风挡雨、直面困难的人。
    “他让你想不到的地方,还多着呢。”裴玠悠悠道,“锦红道友,你真是把目光放得太远了,以至于很久没有低下头,去看看眼前的世界了。”
    他仿佛话里有话。
    锦红蹙眉,“什么意思?”
    “我是说。”裴玠微微一笑,“你也许会发现,自己从来不了解自己的身边人。”
    ***
    白麟将整个君府安顿好,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他已经竭尽全力,奈何君府实在太大、小妖们也实在太多了,往常会令他自豪的“妖族圣地”,也就成了庞然大物般的麻烦,他一个人,能在两刻钟内安顿完毕,已经是一件极其出色的成绩了。
    ——起码整个潼海之上,哪怕是包括已经杳无音信的蛟君,也没第二人有这个本事。
    白麟是真心喜爱、同情自己的同族。他的脾气其实很暴躁,然而对上这些小妖的时候,却能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语速,变得既有耐心,又十分温柔。他真心希望能帮助到他们。
    但等到将这些事情做完,他又变成了那个义薄云天但脾气不怎么好的白将军,眉头紧锁,急匆匆地朝三人赶去——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锦红有
    没有同谢衍和裴玠说些什么?
    “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实在是我们君府人太多,耽搁了些时候,我们这便可以走了。”白麟刚一凑近,便拱着手赔罪。
    “道友客气了,客随主便,本是应有之理。”谢衍和气地笑了笑,裴玠朝他温和地点点头,锦红冷着脸,只给他一个冷笑。
    白麟左看看右看看,稍稍放心,不敢多耽搁,将三人直接引到龙穴。
    “原来此处便是龙穴。”裴玠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轻轻的,好似生怕惊扰着什么了一样,而他身边的人也丝毫不觉得他着态度有什么奇怪,反而一同以静默,来恭敬地对待眼前的事物。
    四人站在一处巍峨的宫殿之内,从外面看起来,便好似只是一块巨石,然而等到踏过迷阵,便知道里面的别有洞天了。
    但再华美的宫室,也很难打动三大宗门高徒,真正令人震撼的,唯有神秘与未知的力量。
    在这堪称华贵壮观的宫室内,其实没有非常奢华的装饰,然而这座宫殿,本就不需要这种累赘的东西。
    在宫殿中央,从最底层,缓缓攀升而上的,是一条龙!
    它就那么平静地盘旋在宫殿中央,神目微合,姿态十分安闲,然而对于所有看见它的人来说,它便是力量、威严、气势、恐怖与恢弘最好的象征。
    即使它并非活物,即使它看上去只是一座木雕,即使身躯上又许多细节都没有完工,看上去是个粗制滥造的半成品,但它盘旋在那里,就是一条龙。
    没有人会怀疑它的威严。
    “原来龙穴,当真有龙栖息。”谢衍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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