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未下令一定要把他关在密室里。
    因为他逃不出蓬莱,去哪里都一样,只是他现在这处境,换成谁都宁可在密室呆着,决计不会到处乱走,白白被其他人笑话。
    侍从道:“谢涔之每日都会出来小半个时辰,便会回去。”
    所以,这些纸条是他事先留下的。
    他怎么知道她头疼的难题,还知道她会去哪里,提前留下纸条?
    汐姮甚至都要怀疑自己身边有奸细了。
    她终于去见了谢涔之。
    他正好站在一棵树下,广袖掩盖住铁链,安静地等着她。
    汐姮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文书里的内容?”
    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信,他转过身来,垂目凝视着她,又笑笑,道:“但不难猜到,时局如此,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这些。”
    汐姮又冷冷地问:“那我的行踪呢?我在寝殿睡觉,睡醒了能发现你的字条;我去投喂仙鹤,能在仙鹤的羽毛里发现你的字条;便连我在树上晒太阳,树下也有你的记号。”
    谢涔之低声道:“这都是你以前的习惯。”
    他也许从前对她不太了解,轮回境一遭,足够让他对她的每个小习惯烂熟于心。
    “……”汐姮无言以对。
    他要引起她的注意,简直是信手拈来,但这绝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至少对汐姮来说,不是。
    她抬手,剑锋指着他的喉咙,冷笑:“你敢揣测我?”
    他迎着剑锋,望着这几日她因为操劳而有些憔悴的容颜,忽地抬手,竟隔着冰冷的剑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鬓角。
    她后知后觉,侧头躲开,剑锋割出一道血痕。
    “找死么?”
    他笑了笑:“你想让我早死,我也可以成全。”
    她不说话,身后的侍从都表情诡异,面面相觑,没见过有谁像谢涔之这样举止又胆大又疯的。
    谢涔之拖着沉重的锁链,又上前一步,嗓音温和道:“阿姮,你不喜欢处理文书,可以交给我来做,你若不放心,大可将我关在密室,亲自过目。”
    “为什么?”
    “为你分忧,我心疼阿姮。”
    “……”汐姮不说话。
    老实说,这很让人心动,汐姮实在不是做这个的料,没有谁比谢涔之更懂这些,但是她不想再和他扯上半分关系,就算是这些小忙,她也不想。
    可是她也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看上去……与当年她油尽灯枯的样子有的一拼,活脱脱一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就算相貌好看,也拯救不了这一身阴冷寒气。
    她眯着眼睛,又细细看了看他披落的发。
    记忆模模糊糊,好像什么时候有一抹银白从眼前闪过,但是眼前的人,分明有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
    大抵是幻觉了。
    她拂袖转身道:“自作多情,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么?”
    第75章 “卫折玉,别闹了。”……
    汐姮觉得他实在是可笑。
    她就算遇到了难题, 那又如何呢?他如今自身难保,不过是个奴隶罢了,还有什么资格干预她的事?
    她说完转身便走, 背影极其冷漠, 谢涔之独自站在原地, 凝视着她的背影, 许久, 垂目微微一叹。
    汐姮回寝殿歇息, 又面对着一大摞文书发呆。
    容清听闻汐姮今日见了谢涔之, 便有意过来看看, 谁知又瞧见她坐在烛台前怔怔的模样,不由得想起那夜,阿姐醉酒时的可爱模样,不禁弯了弯唇。
    汐姮察觉到他的气息, 抬头道:“容清?”
    容清笑吟吟道:“昨夜我离开时,阿姐便是坐在此处发呆, 今日我来了, 阿姐还是这副样子。”
    他当然不会说她醉酒的模样, 毕竟, 那夜的记忆,除去谢涔之, 便只有他一个人独享了。
    少年这样想着,笑容带着些许意味难明的深意,漆黑的眼珠子泛着琉璃光彩, 灼灼逼目。
    汐姮被他戳破,着实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盖上跟前的卷宗, 站起身来,又觉得自己这举动更显得欲盖弥彰了,无奈道:“你还呆在蓬莱,你爹倒是逃得比兔子还快,留下这一堆麻烦,比打打杀杀的还可怕。”
    容清耐心倾听着,走上前去,将手里折好的一簇洁白的花枝递来,亲自插在角落的琉璃瓶中,犹如一捧新雪,装点着这一室春色。
    汐姮认出这花,正要询问,容清转身解释道:“雪灵枝的香气可以凝神,阿姐从前喜欢,是白羲告诉我的……不如阿姐先歇息一会?”
    汐姮想起许久未见的白羲,神情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又摇头道:“我先出去走走。”
    “不必管我。”
    汐姮转身出去,身后的少年垂下眸子,唇边转瞬即逝一抹奇怪的笑,又重新变得无害,快步跟了过去。
    他看着她一路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时而在海边抓螃蟹,时而走到崖顶吹风,时而又去摘花,动作像是极其入神,又似乎显得无所事事。
    汐姮怔怔地出神,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没管身后跟着的人离开与否,四处闲晃着,直到走到悬崖边,脚底一滑,从悬崖边掉下去又飞了上来。
    她心有余悸,转眼一看,等在崖边的少年又无奈地瞧着她。
    汐姮:“……”
    她抬手去理被风吹乱的发,尴尬道:“你一直站在这里?”
    容清摇头,忍笑道:“阿姐,昆仑有人来了。”
    昆仑?
    汐姮眸色一凝,转身而去。
    昆仑此次派人而来,终究是自知逃不过一劫,决定占据主动权,主动前来与汐姮谈判,昆仑山的这些隐世仙人与旁人不同,他们拥有一部分上古血脉,却又不完全来自神族,直到如今,态度也极为自傲。
    汐姮命人先晾了他们一会,并不亲自去见,直到他们按捺不住,第三次询问,语气已然有些压抑的怒意。
    “纵使我们是前来和谈的,如此轻慢无礼的态度,便是上古神族作风么?”
    为首的一位白发老者甩袖道:“汐姮不过一个几百岁的女娃娃,再不出来,休怪我们直接闯了,诚意已至,是你们欺人太甚!”
    边上有侍卫叱道:“放肆!”
    “你又是何人?”那白发老者身后的年轻女子上前一步,看向那侍卫,挑眉冷笑道:“说到底,如今神族也还未完全统治三界,也由得你们这些东西,在这里狗仗人势!”
    “我们今日带着诚意而来,若真的兵戈相向,究竟是天道赢还是神族赢,还不一定。”
    那女子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四周一片寂静,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些人都看向……她的身后?
    她猛地转身。
    刺目的光线直直射入眼底,女子清冷纤瘦的背影,将光割裂成了两半,只露出冷淡的下颌轮廓。
    这是个红衣少女。
    她身上的衣袍极其华贵,金丝勾勒的火纹在裙裾上浮动,偏偏又不施粉黛,如墨的长发就这样随意束着,连一根钗子都懒得戴。
    她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无形之中便有一种压抑的气场,直到那女子瞧了过来,才偏过头来,露出一双锋锐的黑瞳,“既然不信神族赢,那何必前来呢?”
    她一开口,嗓音如碎冰般透冷。
    那女子嘴唇蠕动,想要反驳,又看她通身气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周围那些人面露惊慌,齐齐俯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殿下。”
    汐姮淡淡“嗯”了一声,那双上挑的尖锐眼睛,仍旧是淡淡瞧着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倘若神族真的能赢,何必迟迟扎根在蓬莱,并不出手?向来还是有所忌惮的,这天道当年能灭杀无数神族,如今也……”
    “姣儿!不得无礼!”话还未说完,身后的白发老者连忙打断她,“还不快回来!”
    那女子只好噤声,乖乖走到老者身后,一脸不甘之色,那老者看向汐姮,将手中拐杖递给身边的弟子,俯身道:“在下柏息,见过公主。”
    汐姮似笑非笑,转身道:“尚未胜券在握,不敢与之合作,什么时候贵派真的有了诚意,再来找我不迟。”
    她故意晾着他们,不过略试一二,便试出这些人并非暗藏的态度,着实是没什么谈话的必要。
    汐姮并不想与人浪费时间。
    这几日不出手,是因为她先前伤势未曾痊愈,关于天道之事,她也还在让人继续调查,倒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觉得她怕了?
    汐姮从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从前她只是凡人,便不太爱强迫自己为了旁人妥协,即便是最亲近之人,如今身为神族,更是说一不二,何况蝼蚁之命。
    她拂袖命人送客。
    在人前的汐姮是冰冷而高不可攀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除了神族,几乎对她都饱含畏惧,一旦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便又开始发呆。
    直到第二日夜里,她实在忍无可忍,路过谢涔之每日等候的那棵树下,抬了抬下巴,“既然你如此想自讨苦吃,文书交给你处置,也不是不可以。”
    谢涔之瞧着少女骄傲的侧颜,眼露了然与无奈。
    他料到了她会来。
    阿姮什么都能做,若论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她定是义不容辞,唯独是在这些复杂的需要看文书的事情上,她是真的不懂。
    哪怕她拒绝了他,他也仍旧在此等候,站够半个时辰,方才会回到他们为他安排的密室中去。
    有人不解,嘲笑他痴心妄想,自欺欺人,殊不知他们才是不懂她的那一个。
    一百年,不是认识的一百年,而是日夜朝夕相对,出生入死的一百年。
    他如今最懂她不过。
    谢涔之知道,她自己此刻定是有些纠结的,毕竟他在她眼里,应该是不应该接触的那类人。能为她做事,已是万幸,他便顺着她的话,淡淡道:“那便多谢殿下成全。”
    汐姮瞥了他一眼,低声警告道:“你莫要动什么手脚,这些东西,我必然会亲自检查,若是我发现你敢动什么歪心思……”
    他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若动手脚,殿下大抵也瞧不出来。”
    “……”她耳根一红,不是羞的,是被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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