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云一愣,点头应是。
    曲园之中,一场闹剧终是落幕,一干琴师皆是面色尴尬,朝着商丽歌低头赔罪。罗四娘亦是不曾想过,她一个小小曲园,迎来的竟是行首中的行首。
    商丽歌收回目光,应了琴师们的致歉,倒是荆北这小子,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你可愿拜我为师?”
    荆北一怔,猛地瞪大了双眼:“我?”
    商丽歌忍不住笑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
    当然愿意!
    荆北目中星火骤然,当即就“砰”地给商丽歌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商丽歌忙将人扶起,罗四娘笑道:“你这小子怎这般着急,既要拜师,该好生准备行拜师大礼才是。”
    “我、我给忘了……”荆北红着脸,面上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一旁的几个琴师又羡又悔,若是方才他们也那般坚定地相信商大家,此时怕也成了行首大家的徒弟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穆婷鸢当真被拉到了衙门里,罗四娘的手下很是精明,表明原委后也并未离开,就是要看着衙门里的人行刑。
    当时穆婷鸢拿着册子说得信誓旦旦,那般多的人在场皆是人证,如今再想抵赖也是不能,只得认罪,被压着打了三十大板。
    罗四娘的手下这才离开。
    好在她的丫鬟还算聪明,立时筹了银钱过来,上下一一打点妥当,这才叫穆婷鸢只草草被关了几日,便又放了出来。
    可即便只有几日,这三十大板外加牢狱之灾已叫细皮嫩肉的穆婷鸢脱了一层皮去,对商丽歌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来接她的马车行得缓慢,穆婷鸢忍着疼,特意让马车先行绕去城西。
    城西的落草口一贯是流浪汉的聚集地,莫说是几两银子,便是几个铜板也能叫这些人大打出手,以命相搏。
    敢叫她身败名裂,她自也要她尝尝这身败名裂的滋味!
    穆婷鸢冷着神色,交代了丫鬟几句。
    ***
    今日是荆北的大日子。
    他特地换了身最为干净齐整长衫,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端着六礼新茶步步上前。
    “荆氏北名,今日拜师,皇天后土皆为所证,定不负师恩,不堕师名。”
    荆北三跪三拜,奉上新茶。
    “商氏丽歌,今日收徒,愿徒儿荆北奋发刻苦,早有所成。”
    商丽歌举茶而饮,便算喜提小徒一枚。
    商丽歌还要去趟牙行,便先行离开。荆北一溜烟跑去替商丽歌开门,毕恭毕敬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商丽歌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若是再这般模样,我便后悔收你为徒了。”
    荆北挠了挠头,这才松下心神,然嘴角的笑意自那日起便未消退过。
    不久前他还是曲园中擦地的小厮,如今却是商大家的首徒了。
    荆北一时心绪澎湃,望着商丽歌的背影久久不离。
    牙行离曲园不远,商丽歌没有乘车,而是步行前往。中间穿过一条云林巷,蓦然从旁蹿出两个醉汉来,勾肩搭背步履踉跄,堵在了商丽歌跟前,见到商丽歌的眉眼皆是一怔。
    好个貌美的小娘子!竟比那画上的还要美上许多……
    两人暗暗对视一眼,雇他们的人只说要将此人的腿脚打折,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若是断了腿脚也着实可惜。
    反正目的都是一样,若能趁机让他们也风流一回……
    两人的目光逐渐变得放肆浑浊起来,假借酒意朝着商丽歌步步逼近。
    商丽歌蹙眉,这两人明显不怀好意,她几无犹豫,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转身便往巷子外奔去。
    那两人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快,一个愣神的功夫就已叫她跑出了五步外,立时撒腿去追。成年男子的体力不是一般的弱女子所能比拟,商丽歌心跳骤疾,眼见巷口就在眼前,出去便见车水马龙,可身后的喘息却如吐信长蛇,跟着粘连上来。
    两人伸出又黑又脏的手掌,眼看就要攥上商丽歌的衣摆,蓦然一道银光闪过,身后顿时一声闷哼,商丽歌下意识回过头去,下一秒却被一道月白宽袖挡住了目光。
    公子的声音冷冷在头顶响起,明明似揉了冬日霜雪,却忽而叫商丽歌心下一安。
    “别看,脏。”
    第七十一章 晋江独发
    月白宽袖挡在眼前,隐隐还有一股清冷松香。
    商丽歌心如擂鼓,一点点抬眸望去,入眼又是她极为熟悉的下颌线条,只是眼下,莫名透着股杀意冷峻。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公子手握利刃。
    闻玉眸如霜雪,目光所落之处是那两人粗黑的手掌。他忽而抬手捂住了商丽歌的眉眼,另一手手起刀落。
    巷子里传来痛苦的闷哼,商丽歌不知公子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两人连喊也喊不出来。她微微仰头,公子察觉了她的动作,冰冷锐利的双眸在看向她时才有了些别的情绪。
    “吓到了?”
    公子声音低沉,贴着耳际落下,带出一股子酥麻。
    商丽歌顿了片刻方缓缓摇头,眼睫微颤刮在闻玉掌心,有些微的痒。
    闻玉眸中微动,扔了兵器,覆在她眼上的手却未曾拿下。他就这般半拥着她,缓步往巷口走去,直到远离了那血色阴暗,闻玉才松开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闻玉转头吩咐丛云善后,深眸中的冷意叫人心惊,然推开车门入内时,那眸中霜色又已尽数压下。
    商丽歌在闻玉上车之后才发现那月白袖袍之上沾了几点血迹,淋漓斑驳,竟叫眼前的公子显出几抹妖异来。
    “他们死了吗?”
    “离死不远了。”闻玉冷声,蓦而又勾了勾唇,“未免他们死得太过寂寞,丛云会带着他们去见见故人。”
    那两人的确还留着口气,当天夜里便被丛云扔进了穆婷鸢的闺房。
    刚上完药的穆婷鸢正由丫鬟伺候着梳洗,蓦然听到“砰砰”两声,转头望去,却见两团人影被扔到了地上,双掌皆断,眼眶中空洞无物,只有汩汩流淌又不断干涸的血水。
    丫鬟当即尖叫一声晕死过去,穆婷鸢还保持着清醒,却是卧在床上连逃跑都不能。
    那两人还活着,听到声音竟是动了动,一点点往近处挪来。
    “别、别过来……”
    穆婷鸢骇得面无血色,目中惊惧之色若惊涛骇浪,她骤然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而后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再醒来时却只会抱着头瑟瑟发抖,竟是活生生吓傻了。
    此乃后话。
    此时商丽歌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也已猜到几分,穆婷鸢对她恨之入骨,只是找两个流浪汉这种手段,委实太过下作。
    “这事交给我,毋需脏了你的手。”闻玉握住商丽歌的手腕,让她缓缓松开手指。掌中的发簪自方才起就被商丽歌狠狠捏在掌中,此时已在掌心留下一道深痕。
    闻玉将发簪插回商丽歌发间,另一手却是捏在她圆润的指尖:“都出汗了。”
    商丽歌望着公子袖上的血迹微微愣神,蓦而道:“公子以前亲手杀过人吗?”
    闻玉一顿,又将商丽歌的指尖往掌心拢了拢。
    马车中沉寂片刻,方听公子淡声道:“杀过。”
    那时红楼刚刚易主,还不是红楼,只是寻常声色之地。他去楼中那日,有个不长眼的将他认作了娈童,拖他入房中欲行不轨,他便敲碎了案上的花瓶,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那年,他七岁。
    闻玉微微眯了眯眼,指尖与商丽歌的相抵。温凉的触感从指上传来,商丽歌这才回神,下意识要缩回手,却被公子更快一步攥住,按在掌心。
    “有我在,又何须你出手?”
    闻玉弯了弯唇,意味深长道:“我不像卫家小子手下的人,每每迟来一步。我可靠得很,只要歌儿愿意,我可以时时刻刻伴在歌儿身旁。”
    商丽歌:……这话怎么听着茶里茶气的?
    这般一闹,车中氛围霎时轻快许多。牙行自是没去成,闻玉径直将商丽歌送回了乐善坊,穿过巷道时,一旁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郑垣从里头探出了头,见到商丽歌双目一亮:“黎姑娘回来啦。”
    然他转眸看向行在商丽歌身侧之人,却是骤然一僵。
    眼前之人虽戴了半截面具,可露出的半张脸却如被刀斧精雕细琢,一眼可见俊逸不凡,且他只是往边上一站,便已叫人无法忽视。
    尤其是那双眼,看过来时似凌凌冷泉,叫他忽觉心头一凛。
    “这、这位是……”
    商丽歌在郑垣看向公子时下意识侧了半步,挡住公子沾了血渍的袖口。然这半步,令她与公子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好似公子只需稍稍抬手,就能将他揽在怀中。
    闻玉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毫不避忌地迎上郑垣的目光。
    然下一秒,却听商丽歌道:“这位是闻郎君,就住隔壁,也是邻居。”
    闻玉眉目一顿,邻居,也?
    郑垣闻言,面色顿时和缓许多,赧然笑道:“原来闻兄就是不久前搬来的那位,总算是见上面了,在、在下郑垣,以后我们互相照应。”
    说着,郑垣将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对商丽歌道:“上次黎姑娘送来的红豆糕很是香甜,我寻思着姑娘许是喜欢吃甜口的,特意做了这个,算、算是回礼……”
    郑垣说着说着又红了脸,闻玉睨他一眼,蓦而伸手在商丽歌发间一扶。
    商丽歌察觉了他的动作,转头道:“怎么?”
    闻玉一脸云淡风轻:“簪子歪了。”
    商丽歌不疑有他,也未曾意识到,公子的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有多亲昵。
    郑垣瞧着,霎时白了脸,话也说不利索了,只结结巴巴道:“我烙了些……饼子,甜的饼、饼子,给、给你吃。”
    他飞快地将竹篮往商丽歌手中一塞,不等商丽歌道谢便阖上了门。商丽歌微微一愣,只能扬声谢过。
    闻玉双目一垂,在竹篮上扫过,忽而伸手拎了竹篮,不等商丽歌开口便道:“东西重,我替你拿。”
    商丽歌:……几张饼子而已,能有多重?
    两人并肩而行,不过片刻便到了商丽歌自己的院门前,商丽歌转身道:“今日多谢公子。”
    若非他及时出现,她不是深陷险境就是手沾鲜血,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叫人愉快之事。
    这情,她需得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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