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凉风习习。月下云雾笼罩,树影婆娑。
    沈望依旧在酒楼之后的宅院里,仍是商丽歌待过的那个房间,只是房门外,站的是罗飞延手下的府兵。
    他此次来闵州,带的兵力不多,罗飞延的手下虽不比节度使的兵力,但在人数上总是占了优势,暂时地控制住局面,并不十分困难。
    夜晚视线昏暗,蓦然有一道劲风拂过,隐藏在夜色中的黑影骤然蹿出,在两个守卫颈边轻轻一拂,两人便已失去意识。
    丛云开了锁,闻玉走进门去。然一入内,便见烛影一晃,沈望手持瓷器对着他当头砸下,被丛云先一步上前,拧了胳膊压在地上。
    闻玉从他手中将瓷器取过,端详了番重新置于案上,连眉峰都不曾动过一下。
    “是你,你们想干什么?”
    白日里,沈望中了银针,并未与他打过照面,此时闻玉戴了面具,倒叫他想了起来。
    “我见过你,那日卫忱寿宴,你也在场。”
    沈望冷笑一声:“那小贱人,果然是你的姘头——”
    “啪”的一声,是丛云一掌拂在他面上,硬生生打落他两颗牙来。
    沈望没料到他们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吐出嘴中血沫,扬声道:“殴打朝廷命官,你们——”
    又是一掌,沈望被打得双耳嗡鸣,只见眼前之人蹲下身来,月白衣袍曳地,此时瞧着,竟有几分难言的森冷。
    “你大可叫人过来,只是人来之前,我定会拔了你的舌头,挑断你的四肢筋络,让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
    “你们怎敢……”
    闻玉轻笑:“你可以试试。”
    沈望看着他,忽而噤声。
    闻玉从袖中掏出个白色瓷瓶,从中倒出粒药丸。
    丛云接过,在沈望喉下一击,又顺手一拍,药丸便飞入沈望口中。
    “这是什么?”沈望目眦欲裂,“你给我吃了什么?”
    “放心,暂且不会要你的命。”
    闻玉眸中疏冷,重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叫沈望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
    只见他略略勾唇,低声道:“它只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望的瞳仁猛然一缩。
    那一瞬间,他仿若看到神祗垂目,踏夜成魔。
    第八十三章 晋江独发
    “今日这话,说的是悦客酒楼后院藏尸案。”
    茶楼大堂里,说书先生依旧捧着那个红釉翘嘴的小茶壶,一番铺陈渲染后,接着道:“那日州牧大人和刺史大人一同搜查悦客酒楼,本是为了缉拿要案逃犯,不想竟从酒楼后院里搜出具女尸来。饶是两位大人办案无数,还是被那女尸惊了一惊,”
    说书人刻意放低了声音,显得阴气沉沉的,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只见那尸体上伤痕遍布,明明新死不久,身上却没一块好皮!”
    底下众人先是搓了搓手臂,紧接着一阵唏嘘:“可查到凶手了?”
    说书人摇头嗟叹:“没听官府放话出来,也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东西,听说还有几个姑娘被关在院子里,之前的几具尸首,早就被人扔到乱葬岗了。”
    众人听的愤慨,纷纷唾骂起那个丧心病狂的作案人,掌柜的跟着摇头:“咱们闵州城向来民风淳朴,哪儿来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可不是?”小二插了句嘴,“那悦客酒楼也没开多久,老板娘还是个外乡人,背后说不准是哪个丧尽天良的游商,就祸祸我们闵州城的姑娘。”
    掌柜的呸了声,又咒骂了几句,小二则将冰碗放在托盘里,送到二楼的雅间。
    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坐了两人,一个是位姑娘,一身百褶浅草的连襟襦裙铺在身后,乌发如锻,光看背影便觉曼妙,此时正侧着身子倚坐窗边,听着案子的最新进展。
    另一个是位戴着面具的年轻郎君,身上金线墨纹的深衣无一丝褶皱,举止优雅气度不凡。他斟茶自饮,然目光自始至终都停在对面的姑娘身上。
    两人只要了一份冰碗,小二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端着冰碗就搁到了姑娘这侧,随即麻利地退出门去。
    商丽歌又听了会儿,这才转过头来:“这些消息是公子放出去的?”
    “嗯。”
    闻玉应了声,随即伸手过来,拿了冰碗里的勺子,替商丽歌将上头的糖水搅拌均匀。
    商丽歌想着公子的用意,未曾注意他的动作。
    公子这消息一放,是先用舆论造势,却不公布作案人的身份,令群情激奋,待时机成熟再数罪并发,原先沈望在百姓心中的名望有多高,之后便会跌得有多重。
    闻玉见商丽歌想得出神,便又道:“舆论本就是把双刃剑,沈望能用它造势,我也能叫他毁在舆论之下。”
    的确是个兵不血刃的好法子,商丽歌点头道:“公子英明。”
    闻玉勾了勾唇,将冰碗搅拌均匀后,拿着勺子的手往商丽歌面前侧了侧。
    商丽歌下意识接过,之后才发现面前的冰碗已被搅拌均匀,色泽剔透诱人。
    商丽歌心头微动,看了公子一眼,却见他已兀自品茶,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随手而为。商丽歌垂眸,尝了一口。
    这家茶楼的冰碗很是出名,里头不仅有果藕、莲子和菱角,还加了新鲜的甜瓜和蜜桃,再浇上一点糖水,甜而不腻,清香可口,如今天气渐热,吃上这么一份冰碗,正是沁凉舒爽。
    只这店家实诚,分量委实有些大,商丽歌用了半碗便吃不下了。
    察觉到公子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商丽歌顿了顿,抬眸迟疑道:“公子……要不要也来点儿?”
    公子素喜甜食,想来定会喜欢这冰碗。
    商丽歌将勺子一放,正欲唤小二进来,却见公子忽而抬手,将她面前的冰碗挪了过去。
    “姑娘家的,还是少吃些寒食。”
    公子神色如常,极为自然地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继而点头:“的确不错。”
    商丽歌看着公子的动作,耳后的热意一直蔓延到两颊,那冰碗和勺都是她已然用过的,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讲究了?
    闻玉略略勾唇,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半份吃完,这才用巾帕按下嘴角的弧度。此时,茶楼大堂里又换了新的话题,这回说的是首次带兵打仗的卫临澈,年纪轻轻便一战成名,一举擒获了水匪头目等一干人等。
    说书先生说得绘声绘色,宛若亲眼所见一般,引得众人连连叫好,掌声雷动。
    商丽歌讶然:“这也是公子的意思?”
    闻玉笑道:“一半一半吧。”
    卫临澈这仗的确打得漂亮,水匪为患已久,此时彻底铲除,卫家小郎的形象便瞬间高大起来,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番,各个茶馆酒楼便已大多在说卫小郎君的丰功伟绩了。
    商丽歌忖度片刻,看了闻玉一眼:“公子是想让卫家重回澧都?”
    闻玉眸色微深,望着她道:“卫氏可以隐居闵州,但不该是退居此地。”
    选择权当在卫氏手中,而非龙椅上的那人。无论何时何地,他希望卫氏都能堂堂正正现于人前,不受小人欺压,不被污蔑指摘。
    至于卫临澈那小子,是如何被林隋从畿防营擢考中除名的,那些人就要如何将他迎回去。
    此次的军功,便是第一块铺路石。
    ***
    商丽歌同闻玉上了来时的马车,许是方才冰碗吃多了,商丽歌总觉得腹中隐隐不适,便又倒了盏热茶。
    马车碾过路上的石块,骤然颠簸了下,热茶洒在商丽歌指间,顿时叫她轻嘶出声。
    “烫着了?”
    闻玉蹙眉,长腿一迈坐到了她的身侧,捏了她的手细细查看。
    商丽歌却是浑身一僵,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倒不是手上有多疼,只是方才那一颠簸,叫她两腿之间似有热意涌出,商丽歌僵着身子,霎时不敢再动。
    她的小日子素来很准,算起来当还有好几日的功夫,故而方才腹中难受,她也并未往这上头想。
    许是因着那冰碗的关系,竟叫她的小日子提前了。眼下即将入夏,衣衫单薄,方才那一震,怕是已然弄脏了衣裙,更糟糕的是,公子就在身侧,这要她如何起身下车?!
    为什么她每每丢人,都要被公子瞧见?
    商丽歌闭了闭眼,只觉万念俱灰。
    闻玉见她神色不对,眉心愈发紧蹙:“可是疼得厉害?”
    他转过头,立时要叫丛云赶车去医馆,商丽歌咬牙,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无妨,没有烫得很严重。只是……只是腹中有些不适。”
    “腹中不适?”闻玉沉了眸色,“那更该去医馆,既有不适,为何要忍着?”
    商丽歌只能道:“许是冰碗吃多了,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又好说歹说,才说服公子打消送她去医馆的念头,只公子目色沉沉,落在她身上,叫她一阵心虚。
    商丽歌下意识别开眼去,闻玉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耳尖,略略扬眉。
    马车停在巷子口,闻玉要扶她下车,商丽歌却不动,只垂眸道:“公子先回吧,我缓缓再下。”
    闻玉看她一眼,蓦而又撩袍坐了下来:“我等你。”
    商丽歌捂了捂脸:“你不必等……”
    手腕一重,是公子拉了她的手,戏谑道:“究竟是什么事,还不能同我说?”
    眼见是躲不过去,商丽歌索性闭了眼,心一横道:“自然是……女儿家的事。”
    她声若蚊蝇,然闻玉还是听了真切,不由也是一愣。
    令人羞窘的尴尬氛围在车厢间四散弥漫,闻玉忍不住清咳一声,面上难得有几分不自然,商丽歌眼睫微颤,更是闭紧了眼不愿抬头。
    耳边隐隐有淅淅索索的动静,商丽歌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偷偷睁眼,却见公子已将外衫脱下,伸手一扬裹在她身上,随即一手环过她后背,一手穿到她膝下,连同外衣一起将她轻轻抱起。
    公子的声音落在头顶,隐带笑意:“你若不想睁眼便不睁,从现在起数到二十,便能到家了。”
    商丽歌红着脸,本能地环住公子的脖颈,开始数数。
    默念间,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和公子的心跳,一下一下应和着数声,好似并排而跳,依偎咫尺。
    第八十四章 晋江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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