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澈从未见过卫忱笑得这般可亲,刚问了两句便吃了卫忱一拐杖。
    卫忱恨铁不成钢道:“你个榆木脑袋!”
    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抱上曾孙呢,旁人在他这个岁数,早就四世同堂了。
    卫忱越想越气,恨不得再抽他几下才好。
    这般一闹,原本沉郁的气氛倒是散了几分,卫忱收回手,望着大门的方向久久不言。
    那个孩子自小背负得太多,比起复仇洗冤,他更在乎的,是他是否平安喜乐。
    卫临澈看着卫忱的神色,也收了笑道:“祖父放心,表哥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呢。”
    闻玉走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他都牢牢刻在了心里。
    他已长大,也该扛起卫氏门庭了。
    ***
    次日一早,商丽歌一行便出了闵州城。他们并未往阆州方向走水路而上,而是出了甘南四州,一路往北。
    荆北未曾离开过闵州,看着路上的尘土都觉得新鲜,自然不想闷在马车中,便同丛云一道坐在外头。
    马车里便只有公子和商丽歌两人。
    眼见已然入了夏,商丽歌苦热,闻玉便命人备了凉茶,然每日只许喝两杯,凉茶太寒,见过她在月事期间缩着身子喊疼的模样,闻玉便不许她贪凉多喝。
    商丽歌只得以袖作扇,闻玉瞧了她一眼,蓦然朝她伸出手来。
    商丽歌一怔,下意识倒了杯凉茶搁在他手心。
    闻玉目色顿了顿,忍不住轻笑出声,商丽歌被他笑得云里雾里,索性叉腰怒瞪。
    那一双眼望来时灵动又勾人,闻玉瞧着,眸色微深。他将茶杯搁到几上,依旧朝商丽歌伸出手去,含笑道:“我的手素来偏凉,你若觉得热,尽管拿去用。”
    商丽歌轻哼一声,不为所动。
    闻玉勾唇,忽而俯身过来,坐到了她身侧。马车适时一颤,两人的衣袖摩挲在一处。
    “过来做什么?”
    闻玉:“将我身上的凉气分你一些。”
    商丽歌偏过头:……好像更热了嘿。
    这般行路了几日,马车终于在这日傍晚入了濂州城。
    去年濂州水灾,城中屋舍不少被洪水冲垮,后来太子督造重建,不过几月,建好的屋舍再次倒塌,引得民怨沸腾。
    而如今的濂州城,已然看不出灾后痕迹,街道之间人来人往,倒显得一派生机勃勃。
    商丽歌一行住在了城中的欢喜客栈,本以为第二日就出发离开,却听公子道:“不急,此地我还有事要办,你若觉得无聊,明日戏园子里正好有乐魁班出演,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看。”
    乐魁班并不是一般的杂耍戏班,而是民间自发组织形成的一个演乐班子,用的都是些自制的乐器,种类新奇繁多,调子也新颖。
    在澧都之时,商丽歌已早有耳闻,不想竟能有幸亲眼瞧上一回。
    这般一想,商丽歌亦有些兴奋,早早便收拾了睡下,却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坐在台下看着乐魁班演乐,有个戴着面具的年轻郎君走上台去,合着拍子轻声而唱。
    那声清澈如山泉,却能勾魂夺魄。
    商丽歌听得入神,再抬眸时却见那位郎君已然离开,商丽歌立时追了上去,将人堵在了梧桐树下,硬是摘了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公子俊美无俦的五官,每一笔都如冰刀细琢。
    商丽歌鬼迷心窍,将人按在树上,亲了上去。
    第八十九章 晋江独发
    窗外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叶,洒在柳叶纹青纱床帐上,勾勒出少女呆滞的身影。
    外头适时响起叩门声,梦里的声音此时就隔着一道门板:“起了么?出来用些早食。”
    商丽歌捂住脸,“嘤”了一声。
    梦里那个对公子为所欲为,强取豪夺的人不是她。
    一定不是!!!
    听到里头有些动静,闻玉也不急,就等在房门外,直到商丽歌收拾妥当开门出来。
    她今日没将长发半挽,只随手朵了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发间簪了两朵珠花,好似夏日里的棣棠,明丽逼人。
    商丽歌半垂眼睫,避开了公子的目光,转身下楼。
    早食是寻常的灌汤包和甜汤面点,商丽歌闷头吸着汤汁,她今日格外安静,也不肯与他目光相对,闻玉眉心微蹙,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
    一行人用完早食,便去了彩戏园子,乐魁班就在此处演乐。因为名头响亮,坐席的位次一票难求有价无市,也不知公子是怎么在短短一日之内就得了票来,还是最邻近的乙等位次,虽不如甲等席位清静雅致,但胜在能清晰看到台上的每一种乐器。
    要不怎说公子细心,商丽歌对乐魁班感兴趣,就是因着那些不常用的民间乐器。
    然他们到彩戏园时,位子却已然被人占了。
    戏园的小二一脸抱歉地出来赔礼,荆北气道:“哪有你们这般做生意的黑心人,我们明明已然包了席位,你怎好再售与他人?”
    小二无奈道:“实在对不住,贵人点名要此间的席位,我等实在不敢违逆。不若这样,我给各位退了全部的价钱,再给你们另寻处看台如何?”
    “或者明日,明日我们一定将这席位空出来,几位……明日再来?”
    “话不是这样说。”商丽歌转了转腕间的双扣金镯,抬眸道,“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若是明日再有个贵人要占这席位,你们戏园让是不让?”
    “这……”小二一噎,讷讷不敢言。
    “吵什么呢?”
    富贵牡丹的洒金帐帘一掀,从里头出来个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一身翠色云纹荷叶边襦裙,腕上套了两只银镯,瞧着比那些小户家的千金还要气派。
    丫鬟冷冷扫了跟前的几人一眼,原本满心不耐,此时却不由一个咯噔,又仔仔细细地瞧了过去。
    这一行三人,除去那个半大少年,另两个都戴了围笠不见面目,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人的身影很是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且让她本能地心头战栗。
    商丽歌倒是认出她来,那日徽琴在红楼闹事,带了四个丫鬟随行,她便是其中之一。
    她既在此处,莫非里头那个也是旧相识?
    丫鬟这一眼停顿,已让她的气势短了半截,只冷声道:“银子照价赔你们,这席位已被我们姑娘包了,还不速速离去?”
    “你们姑娘又是哪位?”荆北咬牙,“若是哪家的贵女千金怎不去楼上甲座,要在这儿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抢席位?”
    丫鬟暗嗤一声没见识,愈发不耐道:“我们姑娘想坐哪儿就坐哪儿,轮得到你来置喙?”
    一旁的小二听得冷汗直冒,忙低声朝他们道:“几位还是退一步吧,那里头的贵人是刺史大人的座上宾,轻易可得罪不得。”
    “刺史大人?”闻玉微微偏头,“濂州刺史康为明?”
    “是、是……”小二愣愣点头。
    商丽歌微微一顿,原本的濂州刺史杜倍芳就是欣荣的父亲,他被害后便是这康为明做了濂州刺史。之后工部与濂州官员勾结偷换木料一事曝露,安王赵逸接手濂州事宜,这濂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撤了不少,倒是这个康为明还稳坐在濂州刺史的位子上。
    此人若不是公子的人,本事可不一般。
    商丽歌看向公子,之前公子言来此地有事要办,莫不是同这位濂州刺史有关?若是如此,眼下便不好坏了公子的计划。
    然闻玉同样偏头看来,并未压低声音道:“你若不嫌,我们就进去。”
    话里话外,竟是全然未将里头的人放在眼中。
    丫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手指一伸便斥道:“你们这群刁民,可知里头坐的是谁?徽琴徽大家之名可还听过?得罪了我们姑娘,刺史大人定然——”
    眼见她伸出的手指就要戳上商丽歌的围笠,一旁骤然闪出道人影来,一手捏了丫鬟的手指就是一折,一如那日折断另一丫鬟的腕骨一般干净利落。
    丫鬟看着丛云的脸,半声惨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面上如同见了鬼般惊恐难言,浑身抖若筛糠。
    难怪……难怪她会觉得两人的身影这般熟悉,竟是他们!
    丛云将人押下,抬头望向公子。
    好家伙,他不过是在门口安顿了下马车,一进来便见此人对公子和商姑娘出言不逊,暴脾气一上来便折了丫鬟一根指骨,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
    外头的动静终于叫里头的人坐不住了,徽琴掀帘出来,一见此间情形目色便是一沉。然不等她兴师问罪,商丽歌已挑起一角围笠,露出半张脸来,朝她微一颔首:“徽大家,别来无恙啊。”
    徽琴:……见了鬼了。
    徽琴勉强挤出丝笑来:“原是商大家,是我家婢子无状了,商大家莫怪。”
    许是当日给徽琴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不等商丽歌开口,她又急急寻了借口转身离开,连被扣下的丫鬟也不顾了。
    丛云一松手,那丫鬟便捂着手踉跄跟了上去,一旁的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时愈发诚惶诚恐。
    “我、我这就过去收拾……”
    小二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纱帘被人一拂,从后走出个中年男子,五官写意,穿了一身宽袍广袖,腰间坠了块半掌大小的玉璧,雕了两尾锦鲤。
    商丽歌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师父!”
    师父?
    荆北跟着一愣,师父的师父,岂不是他的祖师爷?
    于是荆北“咚”的一声跪下,叩了个响头跟着道:“师祖!”
    来人正是大家周沐楠,见此不由朗声一笑:“没想到商儿也收徒了,好孩子,快起吧。”
    随即又道:“快开场了,可愿同我一道听听?”
    商丽歌自是喜不自胜,几人一同入席。周沐楠的席位同是乙座,与他们原本订的席位一左一右,也能清楚瞧见乐魁班所用的乐器。
    未过多久,乐魁班的人便登了台,小鼓板凳一敲,吹拉弹唱依次而奏,乐声之中几分欢快几分诙谐,的确新鲜有趣。
    商丽歌听得认真,一曲过后又同周沐楠讨论着各种乐器的音域奏法,双目炯炯有神,明亮得好似银河星子,璀璨夺目。
    闻玉轻轻勾唇,在她讲得口干之时倒了杯花茶过去,商丽歌顺手接过,饮了口后才反应过来,愣愣转头。
    闻玉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扬眉。
    商丽歌想起梦中情形,忙垂了眼闷头喝茶。直到周沐楠抬目望去,闻玉这才移开目光,朝他微微颔首:“见过师父。”
    “噗——”
    商丽歌喷了茶,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擦嘴,一边瞪向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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