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看了眼公子,他面上未表露分毫,商丽歌却能感受到他心境的变化。可眼下还不是忤逆赵冉的时候,没必要为了她,打乱公子的计划。
    商丽歌立时上前半步,在公子开口前福身道:“承蒙陛下、娘娘厚爱,民女景仰娘娘已久,能进宫陪娘娘说说话,是民女的福气,但求娘娘莫嫌民女愚笨才好。”
    商丽歌垂了目光,袖下的手却朝着公子的方向小幅度摆了摆。
    话出口的那瞬,商丽歌便觉身上一冷,想也知道公子定是生气了,他不愿她涉险,她又何尝不是?
    商丽歌垂着眸,看着是守礼乖巧,脑中想的却是稍后该如何说服公子,怕是要使尽浑身解数才行。
    还是薛兰音先笑道:“你的舞乐已是一绝,又生得这般俊俏乖巧,本宫欢喜还来不及。说来,公子还于本宫有恩,他的人,说什么本宫也不会亏待了去。”
    这话明着暗着都是说与公子听的,尘埃已定,但有她在,商丽歌进宫是何模样,出来便是何模样,薛兰音是让公子放心。
    赵冉又笑颜了几句,准备回宫,绕过屏风出来才算真正看清公子身影。
    只见眼前的年轻人长身玉立,若松柏修竹。月白素衫穿在他身上,犹如凝聚了月华秋练的皎洁霜色,有种疏离的清冷感,只是一眼,便叫赵冉顿了脚步。
    这样的气质,莫名叫他想起一个人来,清清冷冷的目光,看着恬淡若菊,却又有着如火一般的刚烈性子,霎时叫人心头一紧。
    赵冉的目光落在闻玉的半截面具上,一寸一寸,带着探究的审视。
    “朕有些好奇,你为何要一直戴着这面具?”赵冉似笑非笑道,“朕面前,也摘不得么?”
    “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父母给了闻某一副天生的好相貌,外出露面总有些引人注目,索性便遮了起来。”
    闻玉迎着赵冉的目光,眸中微闪。他抬手去解面具后的系带,语气缓缓,一字一顿道:“陛下面前,是草民失礼了。”
    赵冉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一时朗笑出声:“那朕倒是更好奇了,该是何等俊颜,竟有如此——”
    赵冉的声音骤然一停,眼前之人已将面具揭下,后面的五官完全暴露在赵冉的视野之中。
    果然是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好似被刀斧精雕细琢过一般,却又不带半分女气。
    尤其是那双眼,那双眼……
    赵冉心神俱怔,猛地后退半步。
    那分明——是重雪的眼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晋江独发
    赵冉死死盯着公子的眼,一时失语。
    椒云殿的长阶下,那个稚童行礼叫他父皇的时候,也是顶着这样的一双眼,与重雪如出一辙的一双眼。
    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当也是这般大了。
    赵冉忽而心头一悸,耳边迅速掠过韩晋的声音——“陛下难道当真觉得,先皇后舍得让她的亲身骨肉随着她一道葬身火海么?”
    赵冉如遭雷击,试图从公子眼中看出什么,然什么都没有,除了清冷疏离的恭敬,再无其他!
    赵冉心神大乱,再无法直视那双眼睛,几乎是踉跄着离开。
    闻玉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背影,微微垂眸,指腹轻轻在袖口摩挲。薛兰音落后一步,朝商丽歌道:“过几日,本宫会命人来接商姑娘。”
    随即又深看了公子一眼,仅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万事有我。”
    薛兰音转身离开,回眸时重新将红楼刻在脑中,然在经过那块“香兰含章”的匾额时却已收回了目光,未再多看一眼。
    赵冉和薛兰音先后离开,雅室之中便只余公子和商丽歌两人,若非室中还有茶香袅袅,方才的一切就好似一场梦境一般。
    商丽歌伸手,扯了扯公子的衣袖,最上头的那块布料已被公子的指尖抚得平平整整,商丽歌却坏心思地要将之破坏,非要将那道月白衣袖扯得皱皱巴巴的,果然引得公子回眸。
    商丽歌眨了眨眼:“公子怎这般大胆,就这样把面具摘了?”
    得公子反问:“你又怎这般大胆,宫里那等地方,也敢说进就进?”
    商丽歌哑然,见公子略略扬眉顿觉不好,另一手忙也扯了公子的袖子,将他的两只手都往自己的腰后一绕,自己趁势缩进公子怀中,乖巧得像是同人撒娇的小猫主子。
    “公子先别恼,话出口前我也是细细考虑过的。那位今日前来,本就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一边想用公子,一边又因公子不肯入朝为官,恼了公子不给颜面,只是想维持求贤若渴的做派,才未表露一二。”
    “他捎带上我,不过是知道我在公子心中的分量,想敲打公子罢了。宫里又有兰妃娘娘在,我就是去客居几天,出不了什么事。且眼下正是替卫家翻案的关键时候,没必要节外生枝,待公子将考学制的具体章程拟出来,我也就能出宫了,不是吗?”
    “哦。”闻玉应了一声,双手在商丽歌腰后交叉扣住,一点点曲肘,将人更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歌儿说,你在我心中是何分量?”
    商丽歌不由一噎,合着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公子便只捉到这句么?
    闻玉的手抚过商丽歌的长发,拢过一些露出白皙的后颈。他伸手捏了捏上头的软肉,温凉的痒意,叫商丽歌轻笑着一缩,整个人与他贴得更为紧密。
    闻玉敛着眸中暗色,享受这软玉温香的亲密,低声道:“歌儿需记着,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首位。”
    赵冉猜忌如何,生怒又如何,他让秦阁老入宫,在赵冉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就是为了引他出来,赵冉看到了他的脸,就会自己去猜去查,他无需张口,以赵冉的多疑,自己就会脑补出前因后果。
    反正总是要忤逆抗旨的,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干系,哪里就值得她以身犯险?
    闻玉俯首,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落在商丽歌后颈,却如星火燎原,带着灼烫的暧昧绯色,余韵研磨在唇齿之间,宛若呢喃的叹息:
    “既是首位,便是什么都比不得歌儿重要。”
    商丽歌闻言,倏尔一怔。
    ***
    召商丽歌入宫的手谕很快便发了下来,明面上只是兰妃一人的旨意。
    消息传开,红楼内外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只觉又喜又羡,便连荆北也叽叽喳喳地帮着商丽歌收拾东西。
    “外头的那些人也是,分明是师父要入宫,一个个说得就好像自己要进去一般。”
    荆北嘴上埋怨,神色上却是明晃晃的与有荣焉,然说着说着,又多了几分忧色:“听说宫里规矩重,师父虽是领了娘娘旨意,可也要处处小心,保不齐就有小人眼红。”
    “呸,你胡说什么呢?”飞霜小声斥他,荆北忙连连拍嘴,又“呸”了几声:“师父别听我胡言,此去定当顺顺利利的。”
    商丽歌轻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知道了。”
    荆北挠了挠头,方才听到旨意的欣喜劲已尽数散去,宫里那等地方,说好是好,可也遍地是贵人。能进宫是无上荣耀,可要冒这风险,荆北一时又觉得不划算,师父师公才看不上这些名声荣耀呢,师父这一走,虽是几天,想必师公心里必不好受。
    荆北又偷偷看了商丽歌一眼,一时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兴奋,委实太不懂事了些。
    外头有人叩门,几人回头望去,见是素湘站在门口:“听闻你要入宫,过来瞧瞧。”
    知道两人有话要说,飞霜便和荆北退了出去。素湘在桌边坐下,看了眼商丽歌正在收拾的包袱。
    “怪我,若那日我早些出面,便不会有这桩事。”
    “哪里怪得上你?”商丽歌给她倒了杯茶,“是那位点名要见我,你若出面,只会多一人涉险,可帮不到我。”
    素湘垂眸,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是我等了太久,耐心也所剩无几了。”
    她若出面,怕是还会坏了公子的事。素湘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商丽歌心疼地轻啧一声:“上好的六安瓜片,你就这般豪饮呐,当这是茶还是酒?”
    素湘扯了扯唇角:“公子的事想必你已然都知道了。”
    素湘看着这两人一路过来,以公子的心性,必然不会再瞒着商丽歌,但关于她的部分,不是她自己开口,公子也定然不会多提半句。
    “你入宫在即,知道多些,于你有益无害。”
    商丽歌知道,素湘这是有话要同她说,她的过往要当着旁人的面揭开,于她无疑是再经一遭劫难,然商丽歌并未打断她,只凝神听着。
    “我曾经也是官宦之后。”素湘抿了抿唇,话一起头,倒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艰难,“我本名苏婵,父亲是太医院院判,苏合。”
    商丽歌一怔,太医苏合?
    “不错。”
    素湘再如何压制神色,语中也不免带出几分颤意:“就是那个传言与先皇后卫氏有染,被那位寻了名目抄家斩首的太医苏合。”
    这是当年的皇室秘辛,如今在宫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不是被赵冉灭口,就是随着先皇后一道陨灭在那场大火之中。
    当年的帝后因着韩萏离心,又因囊和战败,先皇后心中已有心结,随后却又被人诬陷与太医苏合有染,她是一步步被推入绝境,这才纵火焚身,连一副尸骨都不肯留下。
    “当年出事之时,我尚且年幼不知事,身边的奶娘甚至也不知苏家到底犯了何罪便带着我仓皇逃命,是到后来才隐约听闻,父亲在给圣上的药中出了差错,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素湘收拢掌心,任由指尖深深嵌入肉里:“幸而那时得外祖家的人庇佑,将我辗转送到了江南避祸。可在我印象里,父亲与母亲恩爱和睦,父亲素来细心体贴,也时常抱着我教我一味一味地辨别药材。在他心里,除了我与母亲,最要紧的便是研究医学药理,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在给圣上的药中出了差错?”
    “便是奶娘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她更想我平安长大,所以并不许我多问。”
    商丽歌握住素湘的手,将她的手指摊开:“所以,你便想着自己查?”
    “是。”素湘点头道,“外祖怜惜我,知我喜欢药理,送了许多医书过来,又请了先生细细教我,依旧如同教养闺阁之女一般。然外祖过世后,我母家的人怕惹祸上身,并不肯再与我往来,便断了联系。”
    “所以我便想着自己查,想方设法地打探宫中之事,被公子的人发现后,便顺藤摸瓜查到了我的身世。”
    商丽歌闻言,也不由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是公子的人先查到了她,若是被那位察觉,必然会斩草除根。
    “公子怕我莽撞行事,索性便将他知晓的都一并告知了我。我也是那时才知,原来父亲与先皇后的确是年少相识,但也正因如此,我更相信,父亲绝对不是那等会背叛母亲,与先皇后做出什么逾礼举动之人!”
    “那时公子问我,是否愿意踏入红楼,与他一起调查真相,为苏家平反。我答应了,且毫不犹豫。”
    素湘浅笑,她自然是愿意的,父母亲族一夜之间都离她而去,她成了年幼失怙的孤女,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却又被迫尝尽人世冷暖,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如何不恨?
    “此后的事,你便都知晓了。”
    商丽歌点头,难怪素湘那时要那般算计承王与韩氏,可她最恨的,却还是金銮殿上的那位。
    素湘反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宫里不比外头,万事小心。”
    商丽歌应下。
    她没有说,素湘也清楚,卫家、苏家,所有牵扯其中的人就快等到那一天了。
    十八年前被草草掩埋的一切,是该被重新翻出来,曝露在阳光之下。
    商丽歌走时,公子没有来送,但商丽歌挑开车帘看去,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楼阁上的公子,他穿着她送的那件月白长衫,目色沉沉,正望着她的方向。
    她送那件衣服时正当夏日,做的自然也是轻薄夏衫,如今都入秋了,公子却又特意翻出来穿上,什么心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也不知道加件披风……”商丽歌腹诽一句,唇角却甜甜翘起,又朝公子比着口型,一字一句道:“等我回来。”
    马车一转出了巷道,公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第一百二十章 晋江独发
    礼乐司一早也接到了兰妃娘娘的旨意,首席乐官蟾宫领着众人接旨。
    站在前头的几个乐官都是亲眼见过选花神的,对商丽歌也算熟悉,只是没想到由礼乐司选出来的人,竟会再被派入宫里来,指导礼乐司排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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