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官之中的长玏显得饶有兴致,乔衡却是心思陡转。他如今虽然还坐在乐官的位子上,声势却是大不如前,见蟾宫接旨后命人安排布置,便也抬脚跟了过去。
    蟾宫发现他跟着,不由蹙眉:“你想说什么?”
    乔衡扫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方同蟾宫道:“大人可知,这道旨意究竟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蟾宫面色一肃,顿时斥道:“胆敢揣摩上头旨意,你是不要命了?”
    乔衡忙道不敢:“我同大人在礼乐司多年,只一心想让礼乐司更好,娘娘的这道旨意,以前可并无先例呀。”
    乔衡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她是从红楼里出来的人,又同兰妃娘娘交好,如今突然入了礼乐司,莫不是上头要对礼乐司的位置动什么心思?毕竟之前,礼乐司可还刚刚得罪了庄贵妃娘娘……”
    蟾宫微微拢眉,倒是不乏有这个可能。先前的太后寿宴,原本安排献舞的舞姬被人换了下去,出演的是韩氏门庭中的人,被圣上看中,一举封了贵人,引得其他的一些舞姬也跟着心思活泛起来。
    可眼下,韩氏获罪,韩贵人也被赐死,得罪了庄贵妃不说,连圣上都对礼乐司颇有不满,莫不是真怀疑了她统领礼乐司的能力?
    乔衡知道蟾宫素来公正,看不上那些阴司手段,可礼乐司是她多年心血,是人都有私心,又哪里肯将自己的心血拱手交出?
    “那位商大家的确有才,又肯刻苦,在舞乐方面的造诣非同一般。可携领礼乐司不是仅仅歌舞出色就行的,她毕竟资历尚浅,怕是难以胜任。”
    蟾宫一时沉默,乔衡眸中微闪,知道这位首席乐官心中的天秤已然倾斜。如此,他再想要做什么,也方便得多了。
    乔衡知道见好就收,便也未再多言,行礼后告退离开。
    此时,商丽歌已去了兰妃处拜见谢恩。
    薛兰音笑着将人拉起,抬手便将腕上的白玉镯套在了商丽歌手上:“你我有缘,我也见你欢喜,一点见面礼,不必推辞。”
    商丽歌便也顺势收下,听她未称本宫,倒像是寻常家里的长姐一般亲切。
    商丽歌想起,公子说过他视薛兰音为长姐,日后还要带她同长姐敬茶的话来,不由耳根一红。
    薛兰音浅浅一笑,拉着商丽歌的手道:“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
    商丽歌一顿,深望进薛兰音眼中。她的模样与先皇后很有几分肖似,同公子也是有几分相像的。然公子的眼中,更多了些霜雪冷意,她的这双眼,却如明镜般清冷灵秀。
    一念之间,商丽歌忽而觉得,这样一个聪慧剔透的灵魂,缚在这深宫之中,实在叫人扼腕嗟叹。
    “宫里的规矩,我让千珏细细教你,你这般聪颖,想来是一学就会。在礼乐司有什么事,尽可来寻我,他既将你托付与我,我必是要保证他的人平平安安的。”
    商丽歌笑着谢过,薛兰音便让千珏领着她往礼乐司去。
    商丽歌听到千珏的名字,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见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虽还很是年轻,可穿着打扮得体气派,说话做事也很是稳妥体贴,便知她是兰妃心腹。
    可她名字里的那个“珏”字,又是哪个“珏”?
    宫中的宫女太监在分配至各个分殿时都会重新登记造册,若是名中犯了主子忌讳,便会被重新赐名。无论千珏名中的珏是哪个字,显见已同先太子赵珏重了音,按理是该改名的。
    千珏又是兰妃心腹,圣上厚宠兰妃,绝无可能从未听过千珏之名,可竟也无动于衷,是不曾在意一个奴婢,还是从未想起过,他那个“早逝”的幼子?
    商丽歌只略略一想,便觉心寒。
    千珏领着商丽歌往礼乐司,一路上同她细细交代宫中规矩,一边又宽慰道:“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左右还有娘娘在呢。”
    礼乐司同兰妃的寝殿还是有些距离,商丽歌默默将路记下,抬头就瞧见了礼乐司的匾额。
    礼乐司也棣属后宫,如今由庄贵妃管辖,其下有首席乐官一名,二等乐官六名,再往下便是司乐若干和一众乐人舞姬。
    千珏领了商丽歌进去时,便是一位司乐来迎的,千珏一见眉间便是一紧,然司乐笑脸相迎,又告罪蟾宫乐官正带着一众乐官开早会,实在抽不出身来,千珏不好再怪罪什么,只能敲打几句。
    “千珏姑姑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既入了礼乐司,这几日也不能事事靠着娘娘,商丽歌心里有数,并不想让兰妃为难。
    送走千珏后,司乐将她打点的银两往袖子里塞了塞,面上的笑却是一收,同商丽歌道:“你的住处在后头,跟我过来吧。”
    商丽歌跟在她身后,冷不丁一侧的房门大开,一盆凉水泼了出来,商丽歌反应快,立时退开几步,然还是被溅湿了鞋面裙摆。湿哒哒的布料贴在小腿上,秋风一吹,顿时有几分湿冷之感。
    “怎么回事?”前头的司乐立时斥道,然她方才经过那侧门之时骤然加快了脚步,这一盆水是一滴也未曾溅到她的身上。
    商丽歌看了眼她,又转眸看向站在门边几人。几个舞姬探出头来,有人掩唇道:“这可真是对不住,我们在里头,也不晓得礼乐司来了客,竟是一不小心泼了客人一盆洗脚水,实在失礼。”
    她说着便歪着身子行礼,其余的几个嘻嘻哈哈笑着,面对司乐的责问,显然也是半点不怵。
    商丽歌略略扬了扬眉。
    司乐又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回身对商丽歌道:“想来也是她们无心之失,姑娘见谅。”
    说着见谅,面上神色却是倨傲,从进门开始,商丽歌便已瞧出端倪。
    她来此地,是奉了娘娘旨意,蟾宫身为首席乐官,便是不亲自相迎,也该派身边的亲信过来,然她却挑在这个时候召集了六大乐官开早会,显见是不待见她。
    上头的人不喜,下面的人自也轻慢。
    礼乐司中也不知是何人放出的消息,说是商丽歌此次进宫,名为指点,实是要取代首席乐官蟾宫的位子,蟾宫在礼乐司多年,虽严厉了些,却也是处事公正深得人心,闻得此言,礼乐司中的乐人舞姬更是对商丽歌的到来生厌。
    这一盆水,便算是下马威了。
    商丽歌笑了笑,好脾气道:“无妨,我换身衣服便是。”
    司乐领着商丽歌到了后院,推开一间房舍道:“礼乐司人多,姑娘金贵,不该与其他人同挤一间屋子,这间是特意收拾出来给姑娘住的。”
    商丽歌自然谢过,司乐又道:“姑娘身份特殊,本是该着司乐服饰,只是旨意匆忙,尚服局还未将宫衣送来,如今礼乐司中,就只有普通乐人的衣服还有剩余,委屈姑娘先换上了。”
    送走了司乐,商丽歌方回到屋中,看了眼桌上的那套乐人宫服。
    乐人的衣服比普通宫女的还要粗糙一些,更不能同司乐官的相提并论,虽是宫中之物,可这料子还比不得红楼里一个姑娘的日常穿着。
    商丽歌又轻抹过桌角,这间屋子不朝阳,屋里采光极差,一进门便有股隐隐的霉味。说是特意收拾出来的,可连桌角的灰都未擦拭干净。
    商丽歌不由摇头,原先以为这礼乐司即便不待见她,表面功夫还是会做上一做,可看如今这架势,是仗着兰妃娘娘不会亲自踏足礼乐司,便敢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了。
    这其中若没有人推波助澜,商丽歌还真不信。
    然她并未立时同那司乐理论,而是先将湿衣换下,穿上了司乐送来的那套乐人宫装。收拾完后,商丽歌便出了门。
    她没有找人带路,却是径直往正殿去。果然蟾宫一行就在此地,商丽歌到时,里头已然散了早会,正三三两两地往外出人。
    首席乐官蟾宫走在最前头,一眼便瞧见了商丽歌,见她穿着乐人的宫装,眉间便是下意识一拢。
    然商丽歌仿若不觉,只依礼上前道:“娘娘命民女过来帮礼乐司编排新舞,只我初来乍到不通章程,不知可否叨扰大人,亲自带我一看?”
    蟾宫身后的乐官齐齐一惊,这位商大家可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接来找蟾宫大人。
    乔衡就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明,倒是乐官长玏摸了摸鼻子,轻轻一笑:“正好左右无事,几位大人不若一起吧。”
    蟾宫看她一眼,竟也没有拒绝,只道:“同我来。”
    礼乐司的雅乐堂里,有一队舞姬正在练舞,远远就瞧见水袖翻飞,临入门前商丽歌却忽而回身:“还请几位大人稍待片刻,容我先去打个招呼。”
    他们这一群人齐齐入内,怕是要叫一众舞姬慌了神,商丽歌要同这些人相处,光靠着几位乐官狐假虎威自是不行。这般一想,几人便也顿了脚步,想看看这位商大家要如何开场。
    商丽歌跨门而入,里头的乐声便顿时一停。
    众人下意识回眸望去,见门边亭亭站了位面生的姑娘,虽穿着一样的乐人宫服,气质却是迥然不同。她就像一株鲜妍浓烈的牡丹,眉眼间的姝色展露无遗,是只看一眼便叫人难以忘却的迤逦。
    这些乐人一早知晓礼乐司要来一位商大家,眼下自是猜到了商丽歌的身份,有几个藏不住的,几乎是立时翻了白眼。
    商丽歌只作不见,上前道明来意,客客气气道:“宫中的舞乐与我所学有些不同,还请几位姑娘将方才的舞再跳一遍,也好让我熟悉一二。”
    几个舞姬中站在最前头的那个模样生得最好,舞艺也是最出众的,几人明显以她为尊。商丽歌话音刚落,她便拨着指甲率先开口道:“你说再跳一遍我们就得再跳一遍么?方才跳得累了,眼下,不想跳。”
    她身后的几个舞姬跟着嗤笑出声,商丽歌也不恼,只道:“我来此地是奉了娘娘的旨意,使唤不动几位,想是娘娘的旨意未能传达透彻。这样,我再去同娘娘求一道旨来,想来那时候,姑娘们也已然歇息够了。”
    蟾宫并一众乐官此时就站在窗外,闻言不由交换了下眼神,心下难免生出几分轻蔑。
    还以为这位商大家有多大本事呢,说到底也就仗着娘娘旨意罢了。
    但一句“娘娘旨意”,唬唬几个小姑娘便已是够了。舞姬们不情不愿地甩着眼刀,让乐师重新奏乐,踩着舞步转起身来。
    然心下带着郁气,几个动作便刻意做得东倒西歪,水袖也甩得有气无力极尽敷衍。
    一舞毕时,领头的那个懒懒抬眼,睨着商丽歌道:“跳也跳了,商大家可看出什么了?”
    商丽歌却是一改方才的客气温和,倏尔沉了神色道:“先前娘娘同我说,宫中舞乐不兴,我还以为是谦词,可今日一见……”
    商丽歌冷嗤:“原来这便是礼乐司的水准,当真叫我大开眼界。”
    “你!”舞姬顿时气急,不等她开口,门外已呼啦啦走进一串人,领头的正是蟾宫。
    舞姬们见到乐官面上的神色,顿觉不好。
    蟾宫扫了众人一眼,冷声道:“若你们就只练出了这些东西,明日我便禀了贵妃娘娘,也不必留在此处了,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舞姬们闻言,不由齐刷刷白了脸。
    “大人息怒,方才是我们不够认真,并不是礼乐司水平如此,还请大人再给我等一个机会。”
    “既如此。”商丽歌接话,“那便再跳一回。”
    “还请几位姑娘拿出真本事来,莫要被我这个外人,瞧了笑话。”
    舞姬咬牙,暗暗瞪了商丽歌一眼:“那商大家可要瞧好了。”
    舞步再起,明显与上一回区别开来,几个舞姬之间配合默契,鼓点也踩得稳当,舞姿虽无什么新意,却也算得上中规中矩,赏心悦目。
    蟾宫几人的神色这才和缓了些。
    乐声停下,领头的舞姬立时朝着商丽歌扬了扬眉:“都说商大家的一曲凤舞琵琶艳绝天下,我等虽不可与之比拟,但每月所排之舞皆是不同,可不比商大家容易呢,大家可莫要小瞧了我们。”
    商丽歌这回倒是缓了神色,略略勾唇道:“凤舞琵琶虽是一舞一曲,可每个动作皆是心血,非一日能成。得创一舞流传后世也是佳话,我自以为,比那些令人见之即忘的舞姿要更有意义些。”
    舞姬险些气得七窍生烟,商丽歌看了她一眼,又道:“方才第二段的第一个动作,再做一遍我看看。”
    舞姬咬着牙,觑了眼乐官们的神色,只能依言照做。然商丽歌忽而上前,牵住了舞姬的手,带着她转了几个大圈,蓦而又俯身在她腰下一点,引着她做出了一记“一字燕飞”。
    这一套动作配合下来,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显见比原来的一段要出彩许多。
    那位舞姬也是一惊,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面色立时泛了些微红,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她还能跳出这等动作来。
    商丽歌松开她,浅笑道:“看你刚才的舞步便知你腰力韧性极好,这动作看着困难,但也是有巧劲的,再下些苦功夫,还能做得更好看。”
    舞姬们登时没了言语,商丽歌便又回身,朝蟾宫道:“大人所见,姑娘们还是很有些底子的,只是日复一日练着相似的舞步,难以跳出些框架罢了。”
    “娘娘既命我前来,我自当尽心竭力,还请诸位配合,重新编排出一曲新舞来,拿到娘娘面前也是礼乐司面上有光,我也好交了差,功成身退。”
    蟾宫闻言,眸中微动,面部的轮廓是真真正正和缓下来。
    长玏抚了抚眉尖,暗忖这位商大家可真是了不得,先是不声不响拿捏了礼乐司,后又不动声色露了一手震慑众人,最后再切明自己来意,单刀直入打消蟾宫顾虑,既收服了一帮小丫头,又在乐官跟前露了脸,不过半日的功夫,竟就在礼乐司里站住脚了。
    蟾宫缓声道:“商大家初来乍到,今日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商丽歌应下,瞥了眼蟾宫身后的乔衡,她也想去休息,可还有新仇旧账,未能算得清楚。
    “乔乐官。”
    商丽歌站在廊下,叫住有些气急败坏的乔衡。后者回过身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商大家还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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