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也是浅浅一笑,缓步上前,走至乔衡跟前时却忽而抬手,一个耳刮子便甩了过去。
    乔衡压根没料到商丽歌会突然动手,当下便被打得一懵,待回过神来立时勃然大怒。
    他是礼乐司中少见的男子,能进礼乐司,自也比一般人更多了几分本事,可眼下,却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甩了耳光,更是恼羞成怒,朝着商丽歌便扬起了手。
    “怎么,乔乐官是还想打回来?”商丽歌讽笑,“那乔大人可要想仔细了,这一巴掌下来,你会担得什么后果。”
    乔衡气得青筋暴起,却也当真不敢打下手来,只得咬牙道:“我与商大家无冤无仇,大家为何要这般咄咄相逼?”
    “无冤无仇?”商丽歌扬眉,“乔大人是忘了同蟾宫大人说过什么了?”
    能挑拨动首席乐官的必然是与之亲近的其他乐官,而在这些人之中,唯一与商丽歌有旧怨的,便只有乐官乔衡。
    “大人故意挑起蟾宫大人对我的防备敌意,让她以为我来此处的目的是为了接管礼乐司,引得蟾宫大人不满。礼乐司中的乐官舞姬都对蟾宫大人甚为拥趸,蟾宫大人对我不满,她们自然会想方设法给我使绊子,让我不好过,乔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一派胡言!”乔衡低斥,“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商丽歌摇头:“我并无证据。”
    乔衡冷笑,然不等他开口,商丽歌又道:“这一桩我没有证据,但大人收受贿赂,泄露行首大家信息籍贯之罪,却是板上钉钉。”
    商丽歌看着乔衡倏然僵硬的神色,勾唇道:“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曾经的大家穆婷鸢?”
    “她拿了问乔乐官抄录而来的行首名册示于众人,闵州府衙已然立案,之所以未有人来拿大人下狱,不过是无人状告大人,两桩事没有并案调查。如今我正好有空,只要去都令府衙挂个号,要定大人的罪不过是时间问题。”
    乔衡神色铁青,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杀意,他小心环顾四周,却见墙垣之后,蟾宫已抬步而来。
    “你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
    商丽歌并不意外,回身道:“绝无虚言。”
    蟾宫向来公私分明,行事公允。既认识到自己之错,即便在众人面前拉不下脸来,私底下也定会寻商丽歌致歉。商丽歌在这时候找乔衡,也是一早便算计好的。
    乔衡一见到蟾宫,登时四肢发虚,强辩道:“大人莫要听她胡言,下官在礼乐司多年,为人如何,大人当是知晓的……”
    “在今日之前,我也以为我足够了解你。”蟾宫道,“商大家的话我不会偏听偏信,一切待调查过后,再做定夺。但若你确然有罪,乔衡,我礼乐司绝不徇私包庇!”
    乔衡面色煞白,冷汗沥沥而下。
    商丽歌受了蟾宫的致歉,目送她离开,随后又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乔衡,挑眉道:“奉劝大人一句,你的那些肮脏心思还是趁早收起来的好,大人目前所犯之罪顶多不过革职贬官,可若是动了杀念……”
    商丽歌放轻了声音:“大人可知穆婷鸢的下场?我听闻,她已然疯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有大家徽琴,都说大人与她交好,她如今可是卷入了韩氏一案,大人是想在牢里,同她喝茶叙旧么?”
    乔衡闻言,脚下顿时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商丽歌没再管他,径直回了后院。方才给她带路的司乐急吼吼跑了过来,躬身道:“是我的疏忽,之前给商大家排错了房间,大家的东西我已挪到新房间了,请跟我来。”
    商丽歌满意地弯了弯唇:“那便有劳司乐了。”
    新的房间正正朝阳,采光极好,房中也显是刚刚收拾过,一尘不染。
    商丽歌清点了包袱,正要歇下,听到有人叩门便又起身。
    门外是乐官长玏,商丽歌见到她也并不意外,选花神那日公子便已然说过她是红楼中人,想来也是得了公子吩咐,对她多加照看。
    “长玏乐官是有什么事吗?”
    长玏嘻嘻一笑,从袖中掏出卷竹管来:“我也是没料到,就这一日的功夫,竟还有信送进来。”
    商丽歌笑弯了眉眼,要请长玏进来喝茶,后者却是摆了摆手,道:“瞧这架势,以后我的差事还多着呢,就先给你省了杯茶吧。”
    商丽歌目送长玏离开,随后关紧了门窗,从竹管中揪出张纸条。
    纸条已被处理过,用公子配的药水方能显出字来。这东西商丽歌贴身收着,此时用毛笔蘸了药水,细细涂在纸张上,不一会儿上头的字便彻底显现。
    是公子的笔墨,只有一句:
    “相思如毒,噬卿卿入骨。”
    商丽歌轻笑一声,想着长玏说得不错,她很快便又有差事了。
    商丽歌搓了搓发红的耳尖,提笔回信:
    “与尔同病,已入膏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晋江独发
    椒云殿的大火烧红了宫城的天,赵冉站在宫殿之外,看着浓云腾腾而起,重雪的脸映在其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淡漠冷然。
    火星哔啵声,呼喊声,奔走的脚步声炸得人头痛欲裂,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孩童的哭喊。
    孩童?哪里来的孩童?
    “父皇。”
    赵冉猛地回过身去,见一个男孩站在火舌的阴影下,看不清五官,唯有那双与重雪极为相似的眼亮得惊人。
    他拱手朝他行礼:“儿臣赵珏,参见父皇。”
    赵冉浑身一颤,立时惊醒过来,一抚前额,竟是满手的冷汗。
    身旁的薛兰音跟着坐起身,蹙眉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赵冉回望住薛兰音,同样相似的一双眼,看向他是却多了几分温柔缱绻,赵冉心头一恸,猛地将薛兰音拉入怀中:“你是爱朕的,是不是?”
    薛兰音埋在赵冉肩头,垂下的眼睫染了一点窗棂外的薄光,看起来仿若带了晨露的寒凉。然薛兰音抬手轻抚在赵冉背脊,温和道:“臣妾之心,自然紧系圣上。”
    赵冉缓缓松下双肩:“你告诉朕,你不会离开。”
    薛兰音抬眸,没了眼睫的垂掩,她眸中的神色展露无遗,若是赵冉此时瞧上一眼,就会发现那其中的神色与当年的卫重雪别无二致。
    一样的漠然,一样的空洞。
    然赵冉并未看她,只紧紧拥着她,急切地想从她身上寻到一丝慰藉。
    薛兰音的声音响在耳侧:“陛下放心,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
    赵冉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薛兰音轻声道:“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会儿吧。”
    赵冉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次仿若定下心来,睡得也安稳许多。然薛兰音盯着头顶的帐帘,却是毫无睡意,耳侧是赵冉均匀的呼吸,薛兰音听着,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赵冉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穿透了窗棂。今日不是朝日,薛兰音便也没急着唤他起身,赵冉抻了抻脖子,觉得恢复了几分精神。
    薛兰音伺候他梳洗更衣,又唤千珏将陛下的缂带取来。
    赵冉神色一滞,忽而抬眸看向千珏:“你的这个宫婢,叫的是什么名?”
    千珏闻言,也顾不上去取缂带了,伏地回话道:“奴婢千珏。”
    “珏?”赵冉的眸色沉沉压下,蓦然抬脚,朝千珏踹了过去,“放肆!你一个宫婢,也敢取名为珏?”
    “来人,给朕拖下去,杖毙!”
    赵冉满目阴戾,立时就有太监闻声而来,要拖千珏下去。薛兰音先一步拦在千珏跟前,跪地道:“千珏之名是臣妾所取,不知犯了何等忌讳?若是陛下当真盛怒难消,将臣妾也一并拖下去杖毙便是。”
    两个太监一时不敢上前,只抬眸偷偷觑着陛下,冷不丁听到一声怒吼:“都给朕滚出去!”
    还在房中的宫人莫敢有违,就连千珏也白着脸退下,唯有薛兰音依旧跪在原地,唇畔紧抿,那面上熟悉的冷傲忽叫赵冉双目一刺,忍不住抬了薛兰音的脸,一寸一寸审视着她的神色。
    他心中的猜忌如野草一般迎风而起,便是对着薛兰音也忍不住泄出几分。
    “你是不是早就见过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薛兰音拢在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曲起,面上却无悲无喜,只抬眸回视:“臣妾在红楼中时,从未见过公子将面具摘下,陛下此言是何意?”
    赵冉一眼不错地看着薛兰音,看着她的双眸之间结出一层薄薄的霜雪冰刃,赵冉却忽而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不敢再与之对视。
    他不开口,薛兰音便也依旧跪着,丝毫不肯服软。
    有那么一瞬,赵冉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重雪在面对他的责问之时,便是如今这副神态。
    赵冉心头剧痛,顿时不想再待下去,只得仓皇离开。
    他走之后,千珏方奔进门来扑在薛兰音身侧,颤声道:“娘娘……”
    听到她的声音,薛兰音的面上才有了些旁的神色,同她搀扶着一道起来:“伤得如何?要不要召太医来看看?”
    千珏摇头,泪水扑簌而下。
    薛兰音抱了抱她:“对不住,叫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千珏抹了泪,忙道,“得公子赐名是千珏的福分,只是以后,怕是不能承下这个福分了。”
    薛兰音冷冷勾唇:“叫了这许多年,竟是如今才想起这名来,真不愧是我们薄情寡义的圣上。”
    这话便只有千珏听闻,出了这道门,宫婢太监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兰妃娘娘触怒了圣颜,一时整个长信宫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
    这些人薛兰音不会在意,赵冉更不可能放在心上,他快步回了勤政殿,又召了暗卫过来。
    这些时日,他将红楼里里外外查了个仔细,却始终没有实证证明公子就是先太子赵珏。可赵冉越查就越觉得蹊跷,红楼易主就在十八年前,这天底下就真有这般巧合,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了两个长得这般相似之人么!
    可他长得那样像重雪,却一点都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赵冉闭上眼,脑中嗡嗡作响。
    “陛下容禀,皇后娘娘与苏太医早就有旧,陛下若是不信,命人出宫调查一二便知!还有……还有那块汗巾,奴婢亲眼所见,皇后娘娘私藏了苏太医的一方汗巾,就放在寝枕之下,日夜翻看呐!”
    当年那个宫婢的控诉,一字一句都言犹在耳,赵冉戾气陡生,猛地将案上的物件尽数扫落,又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他像是被缚在了一根无法挣脱的杆秤之间,一边是焚心嗜骨的痛悔愧疚,一边又是遏制不住的疑心猜忌。
    “陛下。”德三忽然出声,无视一旁拼命朝他使着眼色的胡为光,躬身道,“幽庭司来了消息,说是宫中有人招了,此乃罪供。”
    韩氏落网之后,除了身在冷宫的韩萏,连她带进宫的两个宫婢也一并入了幽庭司拷问。然赵冉眼下无心再看韩氏又犯了哪些罪过,挥手就要令德三下去,德三却仿若不见,依旧道:“幽庭司的人回话,说韩氏之罪,事关先皇后。”
    胡为光闻言顿时大惊,忙跪下身去,赵冉则一点点抬起眉目,盯着德三道:“你说什么?”
    德三呈上罪供,赵冉顿了顿,将东西接过。
    这是那两个宫婢的供词,旁的都是些后宫手段,无关紧要,唯有一条,是收买了先皇后身边一个名叫紫暮的宫人。
    “胡为光!”
    赵冉突然出声,胡为光骇得一颤,忙爬起身奔上前来。
    “给朕找,将之前韩氏供认的奏折都找出来!”
    案间的奏折都被赵冉拂到了地上,胡为光闻言,立时同德三一道趴在地上翻找起来,又将找到的折子尽数呈上。
    赵冉一封一封翻看,蓦然目光一顿。
    韩氏除了豢养私兵,还训过一帮好手,专门做些阴司杀人的勾当。韩氏中有人交代了几批被杀名单,其中就有泾南巡抚梁贵,而除了他,紫暮的名字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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