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计虽不用她费力,统筹安排,到底劳神,到黄昏时候,她累得很了,打散了鬓发,靠在床上歇憩。
    外间的云秀和云采依旧忙碌着,徐颂宁揉着眉心,无意识地摩挲着随手撂在了枕边的那枚白玉佩,忽然听见匆匆的脚步声。
    云朗捏着枚玉佩站到床前:“姑娘让把从前云秀管着的衣裳首饰整理出来,新列个册子,咱们都安排妥当了,只是……”
    她递来手里的玉佩,赫然也是枚白玉佩,下头缀着的璎珞穗子和徐颂宁掌心摩挲着的也一样,几根红线打出漂亮的花结,干净利落,样式是这几年京中最寻常的,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定要说,便就是徐颂宁这几日在手里摩挲着的那枚的红线,有些褪色了。
    早先时候她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在在水里浸泡过的缘故。
    “姑娘妆奁抽屉里头寻到的,是姑娘放回去了,还是……”
    多了一块出来?
    徐颂宁唇抿着,神色平静:“我手边这块儿,是一回来就有的?”
    “是,当时只以为是姑娘随身带着,因红绳脱落才拽在手里的,并没放在心上。”
    徐颂宁想了想,语气有些许的不敢确定:“大约…是那日我落水的时候,救我那个人身上的,也许是不小心扯下来的。”
    “只是……”
    她捏着那两块玉佩打量,身边的云朗替她嘀咕出心里疑虑:“怎么会和姑娘这枚一模一样的?”
    紧攥着的玉佩棱角硌着掌心,徐颂宁微皱眉头。
    那男人究竟是谁?和她或是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徐颂宁眼前晃过那双冷淡的眼,仿佛捏着个烫手山药:“今天晚了,明日吩咐人把这玉佩合着一份赔礼送去给三姑娘,人家丢了东西,只怕也忧心。”
    到第二日,那玉佩却并没来得及送回去。
    晨起时候,云朗推门去叫徐颂宁起,却见她已坐起来了。
    她不知何时醒来的,长发披散在后,手里捏着那两枚玉佩,神情疲惫,视线虚虚落在一点上,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她体弱,这几日又病着,不必早起向郭氏请安,故而起得晚了些,今日却已不晓得在床榻上坐了多久了。
    “姑娘?”
    云朗试探叫一声,心里有些担忧。
    徐颂宁眼波抬起,看她一眼,后知后觉应一声。
    “怎么了,什么事?”她瞥一眼外头的天色,还只蒙蒙亮着:“天好像还早。”
    云朗走过来,递来温热的帕子替她先擦了脸:“宣平司那边来了人,说盛家那事情,有些话须得寻姑娘去问一问。”
    这是常理,她这个当事人不出面,事情总不合规矩。
    “知道了。”
    徐颂宁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隐隐透着点发愁的意味儿:“那我回来的时候送去盛三姑娘那里罢,不必叫人多走一趟了。”
    云朗答应下来,叫人来服侍徐颂宁起身。
    宣平司的衙署征用的是一位身陷贪污案子里的大人的府宅,并不在宫城内,距离敬平侯府并不远。
    但徐颂宁起得不算早,怕误了时辰招惹到这位薛侯爷,故而只浅浅喝了碗粥,便出了门。
    云朗拿油纸捧了点心出来,念念叨叨说道:“听闻那位大人贪污了许多银钱,侯爷经手查办,除了贪赃枉法那些事,还查处出他当年陷害薛家呢。”
    徐颂宁神色淡淡,一边的云采倒是眼珠子瞪得溜圆,听得聚精会神。
    徐颂宁瞥一眼她,默默捏了个糕点塞在她手里,小丫头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一点点吃,眼睛还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说话的云朗:“当年陛下听了震怒,下旨抄家灭族,据说也是薛侯爷亲自办的,那位大人家里当时,血水足足积到小腿肚儿呢。”
    说话时候,车子狠狠一颠。
    云采吃到一半,吓得嗷呜一声,差点儿呛着。
    徐颂宁抬手递了茶水给她。
    “怎么了?”
    云朗探出半个头,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异常,又缩回来,准备继续讲,徐颂宁抬手拦着她:“好了,吃点东西吧,快到人家的地方了,谨言慎行,小心说的话被人听去。”
    云朗想起适才自己绘声绘色讲述的定安侯,也不禁心有余悸,闭了嘴没再说话,只看准时候给徐颂宁添上茶水。
    徐颂宁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半杯茶便搁下了,闭着眼养神。
    半刻钟后,她接过帷帽,进了适才被云朗描绘得颇为诡异可怕的宣平司。
    三进的府宅,占地广阔,前头作为公堂,中间是处理公文的地方,后面作为厢房供此间官员居住,一尘不染,清净肃穆。
    但估计那位大人当真贪了不少,敬平侯府几代积蓄,已是精细繁华,这宅子则是穷尽富贵的华贵装潢,徐颂宁身边两朵云平时见了许多世面,也微微讶异称奇。
    徐颂宁一路被迎进个堂屋,里头人已坐主座上等候了,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
    桃花眼,朱砂痣,冷白皮色,温和面相,瞧着很好说话的模样。只那眼神冷冰冰的,徐颂宁一眼瞥见,恍惚想起那日被他从水上救上来时候,他漫不经心的冷冷一瞥。
    盛府救下她那人,果然是薛愈。
    她微微蹙眉,想起触碰上这人手臂时候,眼前晃过的场景。
    “见过侯爷。”
    徐颂宁看过一眼便垂下头去,帷帽也没摘下。
    大约是顾及她姑娘家的身份,这屋里并没多少人,原本两三个来禀报事务的,她进来后也被上头的人暂且打发了出去。
    “徐姑娘好。”薛愈匆匆一点头,手里捏着的书卷拢起,掖进袖里,语调温和平静,没什么波澜,眼光掠过她和她身边那两朵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的云的时候,眉头动都没动一下,仿佛看见的真就是天上两朵云彩,不是地上两个活人:“姑娘上次被推入水里的事情,查出些眉目来,因姑娘身涉其中,所以请姑娘来,问上一问。”
    徐颂宁点头表示理解,薛愈便捏着案宗慢条斯理问了她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无外乎是关于平时和孙遇朗有无交集、和郭氏关系如何一类的问题。
    话问完了,薛愈手略抬了抬,把身边最后两个记录口供的人也打发了下去。
    “再就是,那份口供,徐姑娘是想我亲手交给敬平侯,还是等侯爷回来,自己交给他?”
    他的意思很明了,近乎是挑破了在问,你是准备拿捏着那份口供在手里当把柄,还是直接就把脸撕破?
    “这样的家事不好与外人道。”徐颂宁沉默一瞬,心里有了计较:“若侯爷方便,便多谢侯爷好意。”
    薛愈点头答应,叩一叩手指示意外头的人进来交付记录那口供的卷宗。赶在他沉默不语的当口,徐颂宁轻声说:“还未来得及谢过侯爷的救命之恩。”
    她头垂着:“盛家的事情,多谢侯爷了。”
    “举手之劳,徐姑娘已经谢过,就不必再费心记挂了。”
    薛愈没提防她提起这事情,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简略糊弄了过去,话里隐隐带着点压迫的意思,徐颂宁听出弦外音,也没再继续提起。
    她抖擞开手里的卷宗看了眼,差不多都是已经窥破了的预谋,除却多了一点云秀背叛她的缘由,徐颂宁一目十行地草草掠过,似乎对这位跟了她七年的侍女不甚在意。
    上头的薛愈瞥了一眼:“你那侍女讲的苦衷,我已吩咐人去查了。”
    所谓苦衷,无外乎家中缺钱、家人被挟持种种,总之是迫于无奈,才向郭氏投诚,背叛诋毁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一切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可倘若她真的死了呢,倘若这事情就这么被埋了呢?
    徐颂宁神色寡淡,语气平静:“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总是有苦衷、有缘由的,若查起来十分费事,就不劳动侯爷了。”
    人生在世,活得都艰难,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与不得已,可徐颂宁从没因此短待、苛刻过身边人,尤其是云秀。
    如今她一句不得已,就辜负了这么些年的情谊,就抹去了她差点害死徐颂宁的事实——哪怕是有缘由又怎么样?背叛了便就是背叛了,铁板钉钉,是她不仁不义。
    薛愈瞥她一眼,没多置喙这事情,只轻问了一句:“还有件事,徐姑娘可捡到了枚…玉佩?”
    帷帽下平静无波的眼动了动,徐颂宁默默抬起手来,袒露出手掌里头紧攥着的那两枚玉佩。
    此刻放在一起,愈发显出其相似来,不单大小殊无二致,花纹形状也是大差不差。如今屋里剩下的人只有薛愈、徐颂宁和她身边那两朵云,云采头已埋到胸口,云朗也是垂着头死盯脚尖儿不敢说话。
    薛愈站起了身要过来取,徐颂宁也动了步子准备亲自递过去,两个人便相对站定,靠得近了些。
    他生得太高了些,徐颂宁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眉眼,微皱着眉头隔着层帷帽打量他,思索这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声音却是很轻很温和,慢慢地解释:“迟迟未归还,是因我有一枚相同的,早先本以为是我自己的,并未发觉,直到昨日叫人清点妆奁才发觉,原本想托三姑娘送还的,并非刻意昧下的。”
    她掌心温热微湿,极白,微微透着点粉嫩,手掌纹路有些乱,生命纹纷乱错杂,横跨半个手掌后没入白净瘦削的手腕。
    那两枚玉佩静静落在她掌心,也是白净柔和的色泽,温香软玉,叫人一时分不清。
    薛愈缄默片刻,认出自己的,抬手捏了起来。
    他行伍出身,手指上带着茧子,拿起那玉佩时不可避免地蹭过她细腻的掌心,几乎要划出一道红痕来。
    下一刻,徐颂宁手指微微蜷起,松松勾住了他捏着玉佩的指尖,那是一个暧昧无比的的挽留姿势,指尖勾缠,缱绻无边。
    ——如果忽略那手指正打着颤的话。
    薛愈微微皱了眉,要把手从她之间抽出来,却被人紧紧勾住,怕他逃脱一样牢牢将那手往掌心里握去。
    她掌心生了许多汗,微微打着颤地紧握住他的手指,很凉。
    薛愈音色沉下来:“徐姑娘?”
    后头两朵云被惊动了,探头过来看,一眼看见自家姑娘握着薛侯爷的手,而虽然吓人,但好歹适才还一直温温和和的薛侯爷已微微皱起眉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之间,一时不晓得是该把人拉开还是怎样。
    场面一时死寂,薛愈直接喊了她名字,语气有些冷淡:“徐颂宁?”
    他捏稳当了手里的玉佩,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衣料捏在她桡腕上头,避免了再和她有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指尖稍一用力。
    徐颂宁手指轻轻一颤,吃痛了却也不松开,牢牢抓着薛愈的手不放。
    薛愈手上的力气略大了些,把她手指捏得脱了力才松开,徐颂宁往后一撤身子,整个人趔趄一下几乎跌倒,云朗和云采这两朵云在后头匆忙把人扶住了,另一只手上的玉佩被薛愈抬手捞起。
    他抬眼看向徐颂宁,才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那帷帽下头,传来了一声极压抑的啜泣。
    第5章
    帷帽被云朗摘下了,两朵云挡在徐颂宁身前,一个捧着她手腕检查,一个捏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泪。
    她哭得很克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崩溃喊叫,只有眼泪无声且大滴大滴的落下,嘴唇微微打着颤,把所有声音都隐忍了回去,那双很明亮澄澈的眼怔怔抬起,目光落在薛愈身上,焦点却没有聚在上头,瞳孔紧缩着,是惶恐万分的眼神。
    薛愈对着那视线,觉得仿佛是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吓到了她,却又摸不准,微皱起眉头,一贯温和的面孔淡去最后一丝温度。
    徐颂宁的情绪一贯是隐忍克制的,鲜少有什么太大的波动,此刻却仿佛见了鬼一样地盯着薛愈看,觉得自己姑娘被欺负了的愤慨之情生生战胜了两朵云的恐惧心理。云朗替徐颂宁擦完泪,抱着那帷帽站在薛愈前头,磕磕巴巴不太连贯地质问道:“敢…敢问侯…爷,刚刚是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吗?”
    薛侯爷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碰瓷,半晌都没说什么话,只捏着手里那两枚玉佩,目光寡淡地看向云朗,也可能是在看她身后的徐颂宁。
    云朗觉得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个死人,一时之间抖得愈发像个筛子,脸色白得和徐颂宁不相上下。
    半晌,薛愈隔着这朵吓得脸色苍白的云平静吩咐:“请大夫来。”
    外头候着的人听见动静,转身就跑去请人,片刻后,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徐颂宁一字一句艰难地缓和了气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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