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扶住云朗肩膀,把人揽着护到身后,这姑娘虽然适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但那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很快便缩了肩膀贴着徐颂宁的后背站定,头深深埋下去,内心盘算着薛侯爷再见面认不出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徐颂宁静静站在那里,气息还有些不稳当,胸口不自然地起起伏伏,眼角还没来得及擦去的一滴泪匆匆忙忙淌下,划过她脸畔,跌碎在地上,温和的声音带着点寒颤的余韵,仿佛是才从一个巨大的惊吓之中抽身而出:“我这两日不能安歇,适才一时有些恍惚,才怔在了那里,我与我身边的人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嗯。”薛愈点点头,脸上神色渐渐温和回去,又是深不可测的寡淡笑脸。
    因为徐颂宁摘了帷帽露了面容,他在她状态恢复正常后便没再打量她,把眼挪到别处盯着,语气平淡且坚定:“但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症结,确保一切无虞后再走。”
    他指了地方给徐颂宁坐下,没再在这屋里多逗留,把地方留给了徐颂宁和两朵云。
    云采扶着徐颂宁的手腕,轻轻且打着颤地说道:“呜呜,我信了,这儿当年的血绝对能到小腿肚儿。”
    徐颂宁:……
    她生得白净,薛愈也不是什么怜花惜玉的人,适才的力气像是要捏碎她手腕,徐颂宁垂眸看去,见关节两侧被人捏出一片淤紫,中心发乌,边缘处则微微泛青。
    “姑娘适才是怎么了?”云朗也回过神来,挑了个杯子,先捏了帕子又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才给徐颂宁倒茶水:“呃,怎么抓着……”抓着人家定安侯不放。
    徐颂宁眼神又放空了那么一瞬。
    适才薛愈指尖蹭过她掌心时候,她眼前一闪,看见的场景是在太过…惨不忍睹。
    一贯对她温和关怀的大舅母霍修玉三尺白绫,悬在梁上,面色青白,白净颈子上,已勒出了深深的青紫淤痕,而她晃荡着的脚下,真真切切蓄积着,能抵小腿肚儿的血水。
    屋外一片狼藉,触目全是她熟悉人的尸身,许多甚至残缺不全了,廊下两个穿着甲衣的男人正抱胸议论:“那薛侯爷据说一路上死了几匹马,才赶回来,可惜到底晚喽,只来得及给沈家人收尸——听闻当年陛下抄检薛家,也是这场面,啧,这晚上不得做噩梦?”
    那一瞬,眼前的画面因为薛愈抽手里去而有些斑斓不清,她吓得很了,不管不顾地把手握上去,紧紧抓着他不敢放开。
    那手被重新抓住后,她才又听见那些人议论的声音:“听闻是个姓郭的大人和宫里头那一位联手做了伪证,诬陷沈家有大逆不道之举,你们晓不晓得,这位郭大人,为什么这么恨沈家?”
    那声音轻轻一哂:“他姐姐嫁到了敬平侯府做继室,侯府前头死了的夫人便是沈家女,早些年名声上处处压他姐姐一头,且那前头夫人留下个女儿,沈家为了那女儿,和郭大人那姐姐起过许多次冲突,这些年虽得意了,只怕也还不甘心呢……”
    “不过也太狠了些,早些年薛家还留了两三个活口,后来平了反,陛下的恩宠也有人受用,如今你瞧呢,沈家满门被杀了个干净,薛侯爷给人平了反报了仇又如何,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用——”
    再回想起那场面,徐颂宁手指还打着颤。
    倘若…倘若她早先看见的那个场景成了真,那……
    她几乎不敢想,若这一幅场景若也成真,会怎么样。
    郭氏的家人与那一位诬陷沈家,那一位是谁,沈家究竟会招惹上什么人?
    还有郭氏……
    她死死抿着唇,一时恨得要呕出血来,一贯平淡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头皮都发麻,搭在椅上的手指捏紧了,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鼓起。
    脑海里头仿佛被人横贯进一柄利刃,翻江倒海地闹腾,她聚不起精神来,惊恐恨意混杂交织在一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往前倾了身子,掐着自己的皮肉剧烈咳嗽起来,喉头隐隐涌上腥甜滋味,几乎吐出血来。
    “姑娘,姑娘?!”
    云朗慌乱地唤她,面带忧色,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青年男人,体态瘦削,青衫微旧,拎着药箱站在那里,衣袖间有淡淡的药草的清苦气息。
    “侯爷请了大夫来。”
    徐颂宁抬眼,起身要见一见礼,被人抬手示意坐在了原处。
    那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声不吭地搁下诊脉的器具,抬手示意徐颂宁搭腕。
    徐颂宁垂着眼。
    “姑娘没什么不舒服的?”大夫慢慢问了一句,咬字慢且清晰,徐徐问了她两三句,随手拈了薛愈桌上一张纸写方子:“姑娘天生体质便孱弱,没好好养着,平日里忧思也重,所以身体一直也不怎么好。适才是受了些惊吓,且兼悲痛过度,血流逆行犯上,冲撞了心脉,才一时怔住了,缓过来便好了。并没什么大事情,若不怕苦,可以喝一剂安神汤。”
    “这是治姑娘手腕的药,定时推开、热敷两天,淤血散开就无碍了。”
    他把方子和药膏一起递过去,又取出枚玉佩来,是适才徐颂宁险险握不住,被薛愈接住的那一枚:“这是侯爷吩咐我归还给姑娘的。”
    说完,也不等云朗递银子,拎了药箱便出去,干脆利落,仿佛从没来过。
    准备掏荷包的云朗目瞪口呆,捏着那方子和药不知所措。
    徐颂宁捏紧了那玉佩:“回府吧。”
    那边厢,这位大夫仙风道骨地出了堂屋,步子俄而轻快散漫起来,三两步到了一边的耳房,薛愈正在里头看公文,抬眼瞥见他,语调寡淡:“人怎么样,真是被吓到了?”
    “是。”中年男人一点头:“受了惊吓又过度悲伤,人被吓呆在那里了。”
    他颇八卦地凑上去,直面着薛愈暗沉沉一双眼:“你总不至于对着个姑娘严刑逼供了罢?把人家怎么了?”
    薛愈沉闷一瞬,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地慢慢道:“我跟她说了两句话,从她手里拿玉佩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掌心。”
    对面的男人沉默一瞬,看鬼一样瞥了眼薛愈。
    “只凭这便把人家姑娘吓成那幅模样,这么些年,你还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是夜,在徐颂宁蹙眉琢磨自己与薛愈为何有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时,薛愈直接登临了沈家的门。
    沈老太爷去后,沈家便闭门谢客,安心守孝,薛愈等闲也不来打扰,此次特意挑了夜间,是为了避人耳目,不给沈家添不必要的麻烦。
    招待他的是徐颂宁母亲的大哥,徐颂宁的大舅舅沈宴。
    沈宴很是稳重宽厚一个人,薛愈小时候跟着沈老太爷念过几年书,勉勉强强也算是沈宴看着长大的孩子,故而平日里沈宴对他很和蔼。
    “怎么这时候来了?”
    沈宴抬手倒茶,请他坐下。
    薛愈先长揖行了礼,才恭谨坐下,脸上的笑比对着旁人时候真切许多,答话说:“有件事情想询问先生,所以深夜来叨扰。”
    他开门见山地掏了那枚玉佩出来:“前些时日,机缘巧合,偶然在敬平侯府大姑娘的身上,见到了个一模一样的玉佩,因觉这其中或许不止是巧合,所以来问一问。”
    他双手将那玉佩递上去,沈宴目光才一触见那玉佩就微微变了脸色,薛愈语速适中,语气是发自内心的平和:“不知先生是否方便告知。”
    沈宴把那玉佩捏在指尖,映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端详,目光里有些怀念:“若我不方便说,你手眼通天,大约也会去自己查出来罢。”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他一贯待薛愈温厚,难得这么戳人脊梁骨。
    “先生如果不方便告知,那这件事情就必然有瞒着我,不能叫我知道的隐情和缘由,我也就不会去查了,只是一时不知这事情,究竟是不方便被我知晓,还是,尚且没来得及叫我知晓。”
    这话说得很诚恳,饶然他如今青云直上官运亨达,每天被人从头奉承到脚,家门口的石狮子偶尔也能捞到两句阿谀之语,但在沈宴面前,也还是一丝不苟地摆出了晚生后辈的恭敬样子。
    沈宴目光沉甸甸落在他身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儿,斟酌许久,才慢条斯理问:“你父亲那个老不靠谱儿的,给你这玉佩的时候,没说过这个是你和我家阿怀订亲用的信物么?”
    第6章
    薛愈很少有控制不住脸上神色的时候。
    但此刻面对似笑非笑,看好戏一般的沈宴,脸上的确有那么一刹那的空白与不知所措。
    然后他忽然想起,捏起玉佩时候,徐颂宁在帷帽下啜泣的声音,和匆匆划过她脸颊的那一滴泪——她是早就知晓了他与她的这婚约?那样难过,是以为他早知晓了这婚约,且不打算认下?
    他心肠冷硬,此刻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点子愧疚来。
    “那年你十岁,我家阿怀四岁,她母亲把她抱来玩耍。她一贯是最讨人欢喜的,小时候也活泼些,爬墙上树的,叫人不省心。那天她自己跑来书房寻她外祖父,小院门关着,她不晓得从哪里爬到了树上,趴在树杈上头叫人。那时候恰巧你正在读书,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还随手喂了糖给她,她便抱着你手臂叫哥哥,被你父亲撞见了。”沈宴对着这个一无所知的小辈,慢慢追述起那段过往,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怀念。
    那实在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父亲尚在,好友也还未曾出事,整日里的生活也不过是饮酒作文谈论诗画,日子悠闲自在,不知祸事将至,利刃已悬颈上。
    而眼前这个不苟言笑、把自己情绪瞒得滴水不漏的孩子,那时候也还是个半大小子,见着他家阿怀,还会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妹妹。
    薛愈听着这段往事,脸上神色没什么波动,或者说,寻摸不出一个合适的神情来。
    他心里一片混沌,最后想起那天徐姑娘垂眼落泪的样子,心里想,当年那年活泼的一个姑娘,是怎么长成如今模样的呢?
    “你父亲一向遗憾我们两家没有适龄的儿女,做不得亲家,那天见了阿怀欣喜异常,掏了这对玉佩出来,拉着阿怀她外祖就要订下亲事。自然,这婚约没头没脑,当真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口头许约,一句戏言,两家的大人晓得的也不算多,更何况如今……”
    他眉头皱起,轻轻叹了口气:“到如今往事如风,我都快忘了的事情,你也不必记挂着,嫁娶随心便好,之所以告诉你这事情,也不是想你和阿怀再续前缘,只是怕你在心里记挂着。”
    顿一顿,他笑起来,眉眼间隐隐有点意气风发的意味儿,大约当年也是这么调侃薛愈父亲的:“且,我家阿怀才十七岁,正当妙龄,秉清,你年岁实在是有些大了。”
    才满二十三岁的薛愈:……
    沈宴打趣完了小辈,摇摇头准备送客,却忽然皱了眉头:“你是怎么见着了我家阿怀的?”他很快回过神来:“盛家所说的,救下阿怀的那个‘婆子’,便是你?”
    隔日,盛家便有人参了孙尚书一本,只说他教养子女不善,纵容独子孙遇朗欺辱盛家侍女,几乎置人于死地,只字没提徐颂宁的名字。
    当初关于徐颂宁和孙遇朗的那两三句风言风语也为此消解,徐颂宁在众人面前一贯是温厚周全的样子,本来便无人信那样没头没脑的话,经此一事,众人只觉得是徐家姑娘运气不好,那日陪继母归家提前离席,撞上了这事情,以至于有人搞混了她和盛家侍女,实在无妄之灾。
    至于孙尚书被弹劾这事情,说来其实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孙遇朗在京中积怨已久,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恨不得亲自抄着家法上场管教这厮。且能坐到吏部尚书这个位子,孙大人的政敌只会多不会少,一时群起攻之。
    事情的结果很快尘埃落定,孙尚书从二品京官被贬谪为三品地方官,不日外放。京城、地方,二品、三品,看似也不过一品的距离,却差不多算是他这一生也再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至于孙遇朗,新旧案底叠在一起,责令他徒两千里。
    接到圣旨的那一日,一贯把儿子当眼珠子疼的孙尚书恨不得扣下自己眼珠子踩个稀巴烂。
    这事情倒也不用他亲自动手,自有人替他代劳。
    孙遇朗在牢狱里头吃了一顿苦头,出来之前被人敲打一番,狠狠挨了顿板子,这厮最开始还敢骂骂咧咧,中间哭爹喊娘,到最后就只剩下求爷爷告奶奶的乱哼哼了。
    至于云秀,一顿板子打完,罚去做了一年苦役。
    背后的靠山失势,孙夫人弟弟的利子钱一时就有些没着落,对着郭氏催债的动力也就没有那么充裕,郭氏见风平浪静,以为是自己逃过了一劫,为此松了一口气。
    徐颂宁上次的反击倒也叫她有些忌惮,虽然恨得咬牙,但此时一时半会摸不清徐颂宁究竟怎样想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再做什么小动作。
    徐颂宁喝了那大夫给她开得安神汤,伸着手腕任云朗给她揉搓淤青,云朗一边揉搓一边念叨薛愈:“那位薛侯爷下手也太狠了些!”
    “是我先唐突了。”
    徐颂宁心乱如麻,合眼便看得见碰上他手腕时候,外祖一家的惨状,靠在床上的脸色都浮起一层惨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来,郭氏的弟弟她是晓得的,没什么主见,遇事情只会来找郭氏,若是她弟弟,那背后的人便一定是郭氏。
    可是何至于此?
    她咬着牙,身体内侧的指节绷紧了,心里恨到了极致,心尖仿佛被人削去一块儿的、扒皮抽筋的疼着,从心底深处一阵阵翻腾出连绵不绝的绞痛来,她连呼吸都急促了些,眼合上又睁开,唇间惨白。
    云朗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了些:“姑娘若疼了,就跟我讲,不要自己强撑着。”
    徐颂宁声音很轻:“的确是疼的。”
    朗姑娘立场坚定,六亲不认,不问道理,只在意她家姑娘,闻言怒目圆嗔:“那个薛侯爷,太狠了!”
    徐颂宁抬手揉一揉云朗的头发,语气温和:“他待我有救命之恩,不许这样说人家。”
    顿一顿,她补充:“是我先唐突了人家。”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从被薛愈救起来之后,许许多多的事情被强硬地塞进了脑海里,一桩接着一桩,密密匝匝地涌上来。
    耳边时不时又响起那群人说的话来,沈家被陷害抄了满门,后来还是薛侯爷帮着翻了案子……
    “那我不说啦,”云朗揉着她手腕:“不过姑娘,薛侯爷真的有点儿吓人,明明就那么温温和和地笑着,可就是看得人心里冷飕飕的,咱们以后还是避着他些……”
    徐颂宁想,只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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