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自来的这些人,大多没有见过苏落云,却又都是以貌取人之辈。
    他们冷不丁看到了落云的容貌,顿时看直了眼,想要取笑韩临风的话一时间缩了一半,竟然还带了些艳羡。
    这女子当真是个瞎子?怎么看她一路走来,都毫无障碍的样子,完全不似街上看到的瞎子需要拄着拐棍前行。
    他们当然不知道,世子府的地,无论是屋里屋外,都是重新铺过的。屋外是卵石铺地,而屋内不适合铺卵石,韩临风请人用刻刀在石板山刻凿了线条和花纹。
    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是别致的装饰。不过落云穿着薄底儿绣鞋,轻易能感知到那些记号,自然走得心里有数。
    而随侍她的香草也会时不时查看前方,若有碍事的障碍物,都是径直挪走,要不然及时告知落云避开。
    只是这些在不知道的人看来,便觉得此女如同开了天眼,仿佛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既然捡不到笑话,众人的嬉闹之情大减,剩下的便是啧啧称奇,外带几分羡慕。
    所谓世家女,可并不是全都容月貌,歪瓜裂枣的比比皆是。只不过一个个有着家世支撑,三分颜色便被夸大成了七分。
    他们有些已经成了亲,虽然夫人都是出身不俗,可论起容貌来,跟这女子差远了。
    虽然他们也有妾,可只要上面的父母还在,太过貌美的也入不了府宅子。毕竟狐媚一类,都入不得长辈眼,只能养在外头。
    平日在府宅里,便是那几个熟头熟脸的聊胜于无。
    反倒是韩临风这小子因祸得福,娶了个这般貌美的养在屋里。而且她不但眼盲,出身还低,管不着家里的大爷。
    第45章
    这些纨绔子弟没有想到,到头来却是韩临风最逍遥,家里家外的自在。
    可比他们这些受人管,还要看岳丈脸色的强多了。
    一时间,艳羡之心顿起,难免再给韩临风劝酒的时候多劝一些,大有灌醉了新郎,让他荒芜了新婚之夜的意思。
    不过这酒席上也并非都是这类酒肉朋友。
    韩临风虽然没有发多少请帖,却有几个宾客远道而来。
    听香草说,有一桌上的几个人的衣着简朴,乃寻常布衣,并非权贵常穿的绫罗绸缎。
    起先落云疑心这些人是“北边”来的,心里暗道世子怎么敢这般明目张胆?
    不过后来敬酒时,苏落云才知道,这几个人不过是韩临风昔日在梁州书院的少年同窗。
    他们似乎都是寒门子弟,衣着有些简朴,但谈吐文雅,听着言语不俗。
    其中一个叫闻浅的,似乎是因为妻子病重,卖光了家产治病。
    他家里小儿年幼,全家吃不起饭了,就来投奔昔日好友,想要在世子府里做个幕僚门客,让韩临风闲养着。
    至于北镇王府的本家亲戚,就是那个刚刚来京的贵女,韩临风同父异母的妹妹韩瑶了。
    她年方十六,是北镇王府李王妃嫡出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
    这位小郡主已经婚配给了京城峻国公府大爷的三公子,所以北镇王妃便让她先来哥哥的府宅住上几个月,到时可以在京城出嫁。
    只是韩瑶入京后,一直忙着替母亲走动昔日好友人脉,到处投帖送礼,白日几乎不在府中,竟然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新嫂嫂。
    直到今天这样的正日子,才算是看见了。
    陪着这位小郡主身边的,除了十几个内外丫鬟外,还有个北镇王府里有头脸的嬷嬷。
    这位奚嬷嬷是北镇王府的老资历,先后服侍了两代王妃。
    据香草说这位嬷嬷满头白发,没有一根头发丝是散乱的,堆在褶子里的眼睛放的满是精光,而且老嬷嬷不苟言笑,看上去很不好相处。
    落云听了觉得应该是那韩瑶将要出嫁,所以王妃特意派来个稳重的嬷嬷教她婚前的规矩吧。
    当苏落云跟在韩临风身后,酬谢了一圈宾朋后,那韩瑶笑吟吟地给新入门的嫂子敬酒,略带歉意道:“我其实来了一段日子了,只是忙着将母亲委托的礼给一些京城故人,一时耽搁了去拜见嫂嫂。还请嫂嫂赎罪……”
    她话音刚落,身后那么奚嬷嬷便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声,似乎是提醒着小郡主什么。
    果然那小郡主便转了话题:“对了,母亲收到了兄长的来信,知道陛下赐婚,很是高兴,又特意快马传信,让我将奚嬷嬷舍出来,送到嫂嫂的院子里,免得你刚刚嫁过来,身边少了体贴之人。还望嫂嫂对这位奚嬷嬷礼待一些,她的亡夫对我父王有救命之恩,她也是看着我父王长大的,如同长辈亲人。”
    这话说得看似没毛病,就是远在他乡的婆婆给新媳妇赏个嬷嬷。
    可是赏赐个下人,跟赏赐个老祖宗,完全是两回事!
    苏落云听着小郡主的话,琢磨着这位奚嬷嬷大约是后者。如此打不得骂不得的老婆子,派到自己跟前也不是伺候自己的。
    大约王妃觉得一个商户儿媳妇出身不好,生怕丢了王府的脸面,这才给自己指派个教习嬷嬷。
    她一个新过门的媳妇,又怎好反驳千里之外婆婆的话?只能低头受教。
    不过,这位嬷嬷说话时,传来的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落云轻轻吸了吸鼻子,确定之后,便微笑不再言语。
    一旁的韩临风听了,面色不悦:“母亲竟然忘了奚嬷嬷的年岁,怎么再劳烦她好服侍人?再说了,我的屋子里就算婢女也都貌美如花。奚嬷嬷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但是现在……哎,让我夸哪里好?还是饶了我吧。瑶儿,你且让奚嬷嬷服侍在你的身边,世子妃若有需要,再传她近前。”
    这话一出,除了韩瑶和奚嬷嬷之外,旁边一群酒肉朋友哄堂大笑。
    世子此话不假,他的品味向来挑剔,出入乐坊酒楼,也都要找寻格调高雅的女子,那种言语聒噪张扬,容貌不佳的,一向不能近他的身。
    像奚嬷嬷那般年老的,自然入不得世子的法眼。
    说完这话,韩临风也不看奚嬷嬷骤然紧绷的老脸,不待妹妹说话,拉着苏落云便去下一桌敬酒去了。
    随后,世子府各路的宾客也越聚越多,敬酒敬得没完没了。
    原本就不是两情相悦的婚嫁,弄得阵仗这么大,落云有些觉得心累。
    好不容易敬了酒,落云终于被香草和两三个丫鬟搀扶入了洞房。
    她挨到了床边,也不管身边侍女们的惊呼,只让香草先替她卸了凤冠霞帔,好好轻松一下了。
    这么重的冠,堪比刑具。
    她本以为过礼能很快,早餐吃得不多,现在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可落云有心要些吃的,可是一旁侍女为难地说,奚嬷嬷交待过,新娘子要与世子吃了半生的饺子,再饮交杯酒才可进食。
    落云点了点头,这不是她的苏家小院子里,自然不能随心所以,她不好为难侍女,只能自己随手摸索着找吃的。
    另外她还在想着今晚如何过夜的事情,既然已经跟世子商议好了权益婚姻,那就是走个过场,就是不知道这新屋是留给她住,还是她要搬出去呢?
    到了晚上时,伴着屋外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新郎官被推入了新房。
    不过有些醉意的新郎官进来的一瞬间,突然转身一推,竟然一个巧劲便将身后的几人给推了出去。
    那些人原本是要跟进来闹洞房的。可没想到醉醺醺的世子爷竟然来这么一招。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再去拍门,那上好的雕花木门已经紧紧闭合,里面的人似乎用木桌之类的给顶住了。
    “韩世子,没有你这么不地道的!赶紧开门,我们量过新娘子的绣花鞋就走!”外面的人还在起哄,非要闹一闹洞房。
    就在这时,庆阳笑吟吟地领着人来哄劝这些爷去隔院醒酒。
    他们起初还不愿,直言今日要睡在廊上,听一晚上的墙根。奈何这些侍卫一个个手劲儿甚大,最后挂着笑脸,像拎提鸡仔一般将那几个闹得最凶的给拎提走了。
    待屋外终于安静下来,苏落云才小心翼翼地问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他也要在洞房过夜吗?
    方才韩临风入了新房时,就看见自己费了一番心机娶来的新娘子,正坐在大红婚床上剥花生吃。
    他踱步来到内室,低头看着她。
    她还没有等新郎官入洞房,便自己拔下步摇,卸下了凤花钗冠,连绕着颈的霞帔也放到了一边……
    至于她脸上的新娘嫁妆,看上去也不过薄薄施了一层粉,并没有像寻常的嫁娘一般,施以厚妆。
    看来正如她说的,不过走个过场,全然没有将这婚事放在心底。
    韩临风看看手里撩拨步摇珠帘的秤杆,显然它已无用,便放到桌子上,也坐在了红床上剥花生,还不忘帮着苏落云抖了抖裙摆上的花生皮,淡淡道:“我不住这,要去哪里?”
    苏落云赶紧起身,一边抖了抖身上的花生壳一边道:“那……我是要去哪个屋子,还望世子派人给我领路。”
    他们之前是谈好的,只是做对挂名夫妻,若世子要住新房,她当然得识趣搬出去。
    韩临风自觉是得不到新嫁娘过来替自己宽衣解冠的待遇,便自己解了发冠,扔到一边,慢慢说道:“阿云,你还记得我们是陛下赐婚吧?”
    落云被世子骤然改口的称呼震慑了一下,从没有人这般叫她。看这称呼辈分,似乎排在馋猫阿荣左右,亲昵得有些透着怪异。
    她刻意忽略了一下,接口道:“自然记得……”
    韩临风沉稳接道:“既然是陛下赐婚,我在新婚当夜,扔甩新娘独守空闺,岂不是在给陛下甩脸子?你也听见了,那些人闹得很,大约夜里都会来新屋徘徊,你我今夜要做一做样子了。”
    这……的确有些道理,若是陛下赐婚,就算新娘貌如夜叉,体若肥猪,也得横心闭眼睡一睡。
    何况她在外人眼里,还是被韩临风急色拽到路旁的佳人一个,而且因为肉太烫,貌似还没吃进嘴就被划了一身的伤。
    现在新婚之夜,名正言顺,若世子不吃,被那些浪荡公子发现的话,似乎会崩坏了他维持甚久的风流子形象。
    没等她说什么,韩临风走过去,挪开桌子,推门吩咐外面的侍女端些吃食进来,然后关门道:“入秋太凉,这屋子里又没有软榻,谁睡在地上都不好,阿云若是信任我,便同床一夜,我自当君子守礼,不会冒犯姑娘。”
    落云不敢怀疑世子的操守,算起来,她与他婚前独处的光景,虽然不算太长,但是在落云的认知里,韩临风私下里的确是个正经人。
    当满桌子的菜肴摆上,落云也顾不得跟世子研究这一夜该如何度过,自是先吃饱些再说。
    蒸鱼鲜美,却有些多刺,韩临风便用筷子将鱼肉剥下来,放在小碟子里送到了落云的眼前。
    落云听着没有他咀嚼吞咽的声音,却不断给自己夹菜,便问他怎么不吃。
    韩临风道:“饮了太多的酒,吃不下。”
    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好玩闹的,岂可放过这等日子,他虽然使了法子将他们拦下,不让他们来闹新娘,可是作罚的酒水却不能免,所以他饮得自然有些多。
    落云闻着他身上的酒味,心知他所言不假。
    只是他现在难道就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吃?
    想到着,苏落云微微侧了身,略垫了垫胃,便也不吃了。
    可是解决了吃,接下来便是睡了。
    韩临风的意思是,二人暂且同睡一床,反正他秉承君子,不越雷池就是了。
    苏落云客气表示不必了,她睡地上就成。
    新屋没有软榻,只有一张宽宽的喜床。这等新婚分床而睡,当然要避人的,也不能叫侍女抬寝具进来。
    韩临风又是喝醉了酒,不甚爱动的样子,她又不好叫丫鬟,只能自己摸索着拽了一床被子,再摸索着来到地上,寻一块空处铺被。
    时值刚刚入秋,白天虽然温热,到了夜晚却有几分凉意。落云就算身上裹了被子,也总觉得是哪里的门窗漏风,呼呼地从地面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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