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不到一日, 东莱城便再度易主。
    号称西胡精锐的八万胡骑或毙命于城头,或横尸于城中,侥幸逃生的千不足一, 倒也还了东莱城百姓的血仇。
    战场硝烟散尽,城中一片狼藉。原本繁华鼎盛的城池处处残垣断壁, 城守府被阿吡罗强征,作为自己在东莱城驻守时的指挥所, 并在周围安排了大量的亲卫。
    东莱城一战,城守府附近的战况最为激烈。打到最后胡骑如做困兽之斗, 不要命不计伤亡的反击,给黑甲军也造成不小的伤亡。
    不是不想用炮解决所有问题,而是以目前的情况根本做不到。线膛炮的炮1弹都是空心开花弹, 制造工艺本就比普通的滑膛炮弹复杂,更别说还要装填火药,运输要花费许多的功夫。
    封恺这次带兵驰援, 为了赶路也没有拉太多的补给,这些线膛炮还是在城外组装完成的,能打的家底都打了, 力求尽快解决战斗,减少己方伤亡。
    事实证明, 线膛炮做到了。
    三轮炮击将阿吡罗连带着他的骑兵几乎全数消耗在东莱城下, 城中留守的胡骑虽然号称两万人, 但在之后的炮击城门中也损失了不少, 再加上有人畏战潜逃,相对于边军之前的历次征战, 这次攻城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轻松惬意。
    不过即便如此, 还是有好些将士在近身搏斗的时候受了伤, 被同袍扶着抬着下了战场,送到后方的临时大帐。
    这临时大帐是专门用来救治伤员的,此次黑甲军出征有专门的医疗队跟从,随车还带了不少药品和奇怪的设备。只是这支医疗队与惯常的医馆有很大不同,其中有几位医官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很是引人注目。
    出征之前,军中最大的新闻便是这几位女衣官。据说这几位小娘子都是九凌城新医馆第一期生员,由三位定安城名医并墨宗矩子共同授课,学到了不少墨宗特有的医治手法。
    说起那九凌城新医馆,也是名噪一时的大热点,在边城百姓口中的话题度居高不下,经久流传。
    据说这医馆最开始是没人去学的,墨宗那位大人在石沱坡亲自招人,结果也就十几个报名的,和之前作坊招工事的盛况根本没办法相比。
    据说这些去学本事的小娘子将来都是要做郎中的,可不是稳婆和带下医,不分男女都给看的那种,外伤内疾都能治。
    听到后面这个说辞的时候,有些想法保守的都在摇头叹气。
    这谁家的爹娘这样狠心,好端端的丫头不在家等着嫁人,偏偏要送到什么医馆去做郎中,还男女都治。
    一个没嫁人的黄花大闺女看了男人的身体,这名节还能要么?以后还有哪个敢娶回家?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也不算少,绝大部分是从中原刚刚逃难过来的新移民。中原“文风鼎盛”,义理派占据天下舆论至高峰,他们宣扬多年的“天理纲常、等级命定”,在业朝百姓还是很有市场的。
    倒是边城居民没那么在意。
    边关苦寒贫瘠,生活环境恶劣,又有胡骑不时过来袭扰,人能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哪来还给自己设定那样多的规矩和讲究。
    什么寡妇再嫁,男女之情,在边城人民的眼中那都不叫个毛病,人家两个都看对眼了那就一个床上的过日子,旁人还有什么好叨逼叨的。边军和胡人打仗的时候,莫说是看个男人的身子,拿着刀枪直接砍人的娘们也见少数,谁凶谁悍谁就更容易活下来,娇娇绕绕的那都是有人伺候的世家贵女,和咱边城的丫头可不是一类人!
    “再说看了又咋地,看了又不会少块肉!”
    护短的熊二叔一边赶着牛犁翻地,一边大声“嘟囔”着。
    “你们以为那学馆谁都能去得上么?那也是要考的!自家的丫头靠不上,还有啥好傲气的!”
    他家的环娘如今正在九凌城的医馆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已经得了几次学馆的奖励了。
    只是他所在的军屯都是逃荒过来的新移民,想法并不像边民这样开放,时间久了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
    等环娘休沐回家,还捎带着将自己的津贴和奖励送给爹娘,村里某些人的酸气就更压不住了。
    听说教课的都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为啥一定要小娘子才能进医馆学本事?
    男女分隔是天理道存,为啥女人不能只看女病?让个黄花大闺女看男人的身体,羞不羞?!
    旁人上学坊要教束脩,你家这丫头为啥上学还能赚钱?赚的莫不是皮肉钱?!
    越说越难听,气得熊二叔直接打上说嘴的门。
    这回他大哥一家也来了,熊家在村子里也算是大户,一家子好几个男丁跟在后头,再蛮横的婆娘汉子也要打怵!
    熊二叔也没客气,一声令下,熊家兄弟和子侄齐齐涌上,直接把村里叫的最欢实一家长舌给砸了个干净。
    临走,熊二叔还恶狠狠地揪住那家爷们的衣服,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扬言若是在听到关于环娘的半分酸话,他就打断狗腿,再去户所领罪。
    这事在军屯中闹得很大,本地负责治安的户长也到了现场。在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那位边军出身的老户长抓了抓屁股,一句话也没说,砸吧着烟袋就走了,不想干涉的意思很明显。
    户所管理军屯,维持本地秩序,但这种撩人挨打的小事户所是不管的,村里人自然有村里人的规矩。
    这些新移民都是从各地调配过来的,很多都是以“逃难”为名,接受边城户所的随机分配。
    边军在分配时,会有意见一个地方的人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并在投亲聚集的村落掺入更人数更多的散户。这样一来,新移民便不容易形成牢固的利益团体,保持均衡对边城的控制和管理都有好处。
    何况,那说嘴的人也是太恼人,竟然还敢讲究墨宗宁先生的不是!
    他们这些老了残了的边军能有一碗饭活下去,那多亏了宁先生出钱出力出点子,不然像他这个年纪,哪有命来军屯做个户长,多半要上山等死了。
    宁先生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是想给丫头们多寻一条路,咋的就让人泼了这一头一脸的泥巴汤?!
    人家那是什么身份,什么样貌的神仙公子,要什么女人没有?还犯得着算计边城这些土丫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个是个啥样!
    再说姓熊的人家,在军屯中一直口碑不错。兄弟两家子都勤劳肯干不说,平时也从不会在军屯中主动招惹是非,家里的几个娃子还有意从军进船手学堂,这在新移民中算是“模范”家庭了。
    他来军屯做这个户长,除了要维持军屯的日常秩序之外,也兼有记录新移民日常表现的活计。只是这个工作不会让新移民们知晓,而是每个月都要向上级户报告情况。户长要对自己的报告负责,一旦出事户长也会受到责罚,所以上报的时候大家都会如实、慎重。
    像熊家人这样安分守己、没有异心的流民,以后招工入学都会适当倾斜。反之,则会成为重点观察对象,有严重作奸犯科会被逐出边城,里通外族的奸细直接带走送去枢机营,那里自然有手段在等着他们。
    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小纠纷,老户长是不会记在报告里的。
    这在村里也不算什么大事,虽然有些人嘴臭的讨厌,但也不至于因此就被责罚出城。
    不过,挨打,活该!
    老户长嘬了一口土旱烟,觉得熊家那家子还是人老实,下手太轻,根本没打到最疼的地方,不解心里的躁气。
    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要他老头子亲自上手,可不能便宜了那群忘恩负义的王八!
    不过闹了这样一遭,村里倒也没人再敢说环娘的不是了。隔壁的军屯有小娘子在九凌城做工,说起环娘都是满脸羡慕。医学坊的生员最得城主看重,虽然学得却是飞针走线,切丁解肉的活计,却人人穿得干干净净,统一的白色袍服一尘不染,可讲究了。
    啊?
    这下子村里人又想不通了。
    不是说学郎中么?咋还穿针引线,切肉切菜?这是个啥郎中?!
    不但村里人想不通,就连长居九凌城,见过大世面的墨宗弟子也都想不通。
    不知一个人过来问宁矩子医坊到底是教什么的,每每他都是笑而不语,关子卖到飞起。
    可对于某些人,宁锯子是不卖关子的。
    比如定安城中的名医三人组,自从三人“偶然”见到医坊配备的简易显微镜,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治疗工具之后,三个老头就仿佛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死赖在九凌城再也不肯离开了。
    “我们可以授业!”
    方家医馆的当家人方胜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开门见山地说道。
    他们之前都被封大公子请到九凌城给眼前的少年看病,知道这位“宁先生”与封家关系匪浅,却没想到此人竟然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
    别的不说,单就那个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琉璃镜,那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神奇物件!这世上几个郎中见过!?天下医道皆源于济世一门,祖师爷和前代神医留下过无数方剂,却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在眼睛看不到的微小处,竟然还隐藏着无数的生物!
    “我们三人皆事济世宗的弟子,我宗专攻医道。若宁先生愿意,我们愿以所学交换贵宗神器,不知宁先生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当然是再好不过啊!
    学术交流,技术互通,这才是搞技术搞科研应该做的正事!
    宁锯子心中狂喜,脸上却又不动声色,将一个迟疑渴望彷徨心动犹豫期待却又怕伤害的矛盾情绪演绎的惟妙惟肖。
    嘿嘿嘿嘿嘿,万万没想到,这定安城竟然也是卧虎藏龙,前有暮野兄的天文学老道,后有医疗学术组织的卧底郎中,这一网可是不白捞,全部都是大鱼!
    既然是大鱼,那必然不能放过,一定要好好圈起来,精心投喂,让他们徜徉在医学新世界的鱼塘中,肥吃肥喝,乐不思蜀。
    “承蒙几位老先生厚爱,这只是我宗的……”
    宁锯子随手拿过显微镜,粗鲁的拧了拧,果然看到三老心疼的眼神。
    “只是我宗的一点微末技艺,哪里称得上神器。”
    宁非一边说,一边笑着祭出了另外一个大杀器——大蒜注射液。
    “这是我宗刚刚制出的针剂药,对伤寒、白喉、百日咳、痢疾、肺痨以及各种脓疮感染很有效果,只是使用的方法惊世骇俗了些,宁某原本还想择日……”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对面三人的眼中同时迸发出精光!
    “可治伤寒?当真?”
    另一位叫李明举的郎中急切地说道。
    “伤害之症困扰老夫多年,祖师爷和历代师叔祖也未有奇方攻克,贵宗竟然有办法?”
    宁非一愣。
    他蓦然想起,这个时代虽然和华国某个朝代背景类似,却并非沿着历史路线行进。在这个时空中,没有华佗、没有扁鹊也没有张仲景,那部传扬万代的《伤寒杂病论》也是不存在的。
    在这个大业朝,伤寒竟然还没有有效方剂予以治疗,也难怪李明举如此激动了。
    宁锯子抓了抓头。
    他上辈子虽然久病成医,但也只是对西医的部分治疗手段和药剂相对了解,中医博大精深,方剂繁多不说,一个方子又可以根据病人的情况做增减,不是专业出身的人很难理解明白。
    《伤寒杂病论》都写啥了?一个字也不知道啊!
    宁锯子干笑一声,瞬间放弃了发展传统医学的路线。不是他不想,是他根本就不会,治病救人可不是打铁炼钢,差不多也能凑活着用,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大事!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治病救人济世派都是专家,他相信只要开了头,这些本时代最出色的医生一定能找到突破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也不纠结,很干脆的答应了方胜的建议。
    “若是能得各位指点最好,九凌湖中已然开设的医学坊,三位可以开坛讲学,我墨宗实验室随时恭候三位名医驾临。”
    要怎么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呢。
    宁锯子造好了金刚钻,瓷器活这便成群结队地上门了。
    李明举李郎中苦心钻研伤寒多年,一直未能有所进展,这次听说有药能治疗这一恶疾,哪里还愿意浪费时间?
    “就这?”
    李明举瞪着眼前一瓶瓶被封装在琉璃管中的透明液体,实在想不出天下有哪种方剂能造出这样清澈的汤药。
    而且这量……也太少了吧!这还不够塞牙缝的!
    “不是内服的。”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从一旁的柜子中又搬出了他那一套注射用具。
    依旧是惨不忍睹的针头,但连接却是换成天然虫胶和天然树脂混合制成的胶管,另一头可以与琉璃瓶盖上的密封阀相连。
    这是业朝历史上第一支成型的点滴瓶,同样通过了动物实验。
    虫胶树脂不好加工,就算宁锯子想尽了办法,造出来的成品质地比寻常见到的一次性静脉注射管要硬上许多,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舒适度了,能用就成!
    人体实验是宁锯子自己上的,依靠渣统的质检合格作为现身科研的底气,宁非用这玩意给自己打了一瓶自制生理盐水,然后又利用风险任务的奖励做了一次身体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用这个工具把药直接打进人的血管里,能够比口服汤药更快见效,同时可以避免胃部消化导致药效的损耗。”
    宁锯子一边说,一边叫来一名医馆学员,决定给几位老先生演示一下静脉滴注的过程。
    他叫来的人便是环娘。
    环娘是这一期医学坊中成绩最出色的学员,上次人体实验宁非也是找她操作。这姑娘下手又快又准,对血管的感知和把握非常敏锐,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见宁非叫了一个小娘子进来,三位郎中的表情都有些惊讶。
    他们是听说过这墨宗开了医学坊,第一批学员招的都是小娘子,当时还颇有些找人议论。
    三位郎中的心中也是不太赞同的。
    倒不是对宁矩子本人的品性有什么质疑,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少年与封家大公子的关系,那些不干不净听不得的酸话,根本就毫无可能。
    但天下郎中多归入济世一门,师门从来都没有收女子为徒的先例。带下医和稳婆虽然没有限制,但却在济世门的眼中根本上不得台面,像这样公开教授妇人学医的地方,天下也只有九凌城这一处了。
    虽然不赞同,但这毕竟也是人家墨宗的家务事,且墨宗没有偷师自家,他们也想看看这宁矩子到底教的是什么。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叫着李明举的名字。
    “郎君!郎君不好了!”
    “二郎从牛虻村看诊回来,忽然就吐泻不止,限制已然起不了身,您赶快回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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