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开启的轰隆隆的响声刚结束, 就有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交织着而来。其中一道脚步声重而利落,另一道则稍轻而飘忽。
    听这声音,可能是一男一女。
    离音凝神静气,隔着一池魔血,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先是一道女声:“奴再是想不到, 原来赦魔大人竟然还有这等隐蔽的行宫,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这声音轻而妖娆, 似是掺了绵绵情意,格外勾人。
    离音则轻轻扬起了眉梢。
    赦魔?鞅赦?
    鞅赦轻轻呵了一声,道:“所以我想魅魔应该心中有数,若是有些事没办成,却还知道了我鞅城地下行宫的样子……这可就让我难做了,是不是?”
    这话像是调笑, 又像是警告。
    魅魔的声音便更加缠绵起来, 似是带了几分哀怨,“大人这话可就伤了奴家的心了。不过……奴家就喜欢大人这般强撑着的样子……”
    她语调压得更低了, 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新本源大陆北境可还有个赦魔坐镇呢。您说……您如今到底是真的赦魔呢?还是只是赦魔的一念呢?”
    她轻声一笑,“您说以我魅魔的实力, 我便是将事情办砸了……您这区区赦魔一念, 又能将我怎么样呢?”
    鞅赦便也笑, “你若是真这般想,那大可放胆一试。同为纯魔, 我或许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我这人最喜欢的就是牵连无辜、赶尽杀绝。此前我就听说了, 说狐雍妖族和狐媚魔族的血精个顶个美味,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得意味深长,隐带血腥味。
    魅魔似是顿了小半晌,才又嗔道:“大人真是坏脾气,一点亏都不肯吃。奴家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您瞧您怎么还当真了呢?”
    虽是这般说,但她语调里那股入骨的媚意收了些许,可见的确是忌惮了。
    魅魔认了怂,鞅赦也没紧追着不放,“那咱们这就开始?我将她带出来,至于该如何做,就是魅魔你的事了……”
    这般说着,两个脚步声近前来。
    头顶的魔血池面刚传来些许动静,紧接着,离音便察觉自己的腰间似乎绕上了一道黑色的魔气。
    她按住想动作的燕长安,再次加了一层伪装,这才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完全顺着这力道而去。
    哗地一声轻响,离音出现在魔血池的池面上。
    明亮的魔灯下,她的眉眼似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光,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
    魅魔忍不住凑近了一步,轻轻抚上离音的脸,语气似是赞叹又似是迷醉,“多么绝美的皮囊……她若是狐媚一族,必是资质极佳的族民……”
    这般说着,她又轻轻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令人血脉沸腾的甜香……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格外幽深,隐隐带着股凶性。
    鞅赦早就注意了她的变化,警告道:“你最好还是压抑一下你狩猎的本能,若是真不小心动了她……我要你狐媚一族陪葬!”
    魅魔眼里摄人的光慢慢消了下去。
    她转眼看鞅赦,“这样的血脉生命力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她究竟是谁?”
    鞅赦还没回答,魅魔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试探道:“她出身渊南一族?那个离音?”
    鞅赦没否认。
    魅魔神情微微一动,“真是想不到,满修真界都在寻的人,竟然就在你这里,就在我眼前……”
    她眼波一转,隐约带出几分格外夺人心魄的媚意,“这么说来,你说要护着渊南境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所以你鞅赦真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啊哟这种桥段,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不信了,没成想大名鼎鼎的赦魔竟然栽进去了……啧啧啧……”
    鞅赦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满脑子除了那点男欢女爱能不能有点别的?这是我儿的伴生魔子。他自然认定了他,我这个当爹的总得替他奔走,总不能让他辛苦谋划成了一场空……”
    魅魔愣了下,而后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如雨中颤动的花枝。
    好半晌后,她才收了笑,一边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边道:“所以,比赦魔冲冠一怒为红颜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出现了——堂堂赦魔,竟然要学着当一个爹了?真是令人动容的父子情……”
    鞅赦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若真比起来,我肯定还是比不得你的。大名鼎鼎的魅魔私底下竟有一颗慈母心肠,格外看顾狐媚一族……这是不是也很令人难以置信?”
    鞅赦嘴角露出点格外恶劣的笑,“你说我若是将这点消息透露给你的死对头们,他日那些狐媚族小辈们的修行路,是不是会变得格外……‘有趣’?比如说,他们忽然就得面临层出不穷的追杀或劫持。毕竟他们可是你魅魔护着的,而这一点,已经足够招徕是非恩怨了……”
    魅魔微微眯起眼看鞅赦,强调道:“鞅赦,如今可是你有求于我!”
    “这话是不错。可若是有些人不懂得识趣儿,一定要想着压我一头……涂纤,同为纯魔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魅魔涂纤稍稍拧了下眉,到底没想着再作妖了。
    她看着魔血池面上的离音,终于进入了正题:“所以,你是希望我蛊惑她,让她从内而外地认为,自己就是个魔族?”
    “不仅如此,还需让她发自内心心悦我儿……”
    涂纤一脸不可思议,“你让我干这个?我们狐媚一族什么时候还需要靠着蛊惑的能力才能让人心悦了?男欢女爱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怎么你儿子……”
    这么没本事的吗?
    这话涂纤没能说完,因为鞅赦虽然面上带着笑看她,眼神却显得有些冰冷,“我儿子如何?”
    涂纤眼神游移了下,十分明智地转移了话题:“靠着蛊惑得来的情感并不牢靠,我只能骗得了她一时,不能骗得了她一世……”
    见鞅赦皱眉,涂纤解释道:“人心不能操控,尤其她还是出身渊南一族,血脉极高贵,我并不能承诺什么。你便是去将狐媚魔族都杀光了,我也是这个说法……”
    这一点,涂纤的确没撒谎。
    狐媚魔族的天赋在于蛊惑、魅惑人心,他们的确有能力左右男欢女爱,但这能力也要看是对谁施展的。若是对方的血脉高贵,他们魅惑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毕竟说到底,这其实只是高明一点的幻术罢了。
    鞅赦闻言,皱了下眉,“你说这心悦之情不能把控,那这自认魔族的事,难不成也无法把控?”
    “这一点倒是可以。”涂纤道,“你看她眉骨上的这铭纹,红中染着紫,可见她是吸收了魔血了,这就是引子了。有了这引子,接下来的蛊惑便能容易些……”
    “顺便,”她看向鞅赦,“她吸收了多久魔血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她都能吸收魔血了,应该已经有魔族血脉了才是,何至于还需我出手?”
    鞅赦道:“五年了。但这还不够,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涂纤轻笑了下,“行,如你所愿。”
    她说着就要开始动作,但鞅赦却拦下来她:“慢着!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蛊惑她,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取她血精?”
    涂纤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到时我会将她体内蛰伏的魔族血脉引出来,让你看见一个魔气腾腾的小姑娘……这你总该放心了?”
    鞅赦想了想,果然不再拦着了。
    涂纤指尖掐了个诀,开始动作起来。
    魔血池上的离音,眉睫隐约颤了下,极细微。
    一开始离音之所以作出一副还在昏迷的假象,是不想打草惊蛇。这里是魔族的地盘,她便是打退了这忽然出现的魔族,意义也不大,甚至还可能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局。
    如今情势未明,在了解详细信息之前,她不想轻举妄动。
    事实证明离音的选择是对的,自门外进来的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一个真纯魔魅魔外加一个不知是真是伪的纯魔赦魔。以离音如今的实力,若是正面对上这两纯魔,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
    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坐以待毙了。早在魔血池外的两纯魔还在打机锋时,离音已经悄悄做好了自己该做好的准备。
    她能在两纯魔面前成功隐瞒自己已经醒来的事实,并且至今不被发现,自然是有依仗的。
    离音右眉骨上那道红中染紫的弯痕隐约闪了下。就在这一闪之间,她体内的经脉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魔血池外,涂纤眉心有一道紫色狐狸模样的图腾在闪烁着,紧接着,黑色的魔气自她体内氤氲而开,不过片刻,就将她整个人的身影掩映得若隐若现。
    她的眉眼在这如烟般的黑雾中渐渐变了,变得更柔、更媚、更加勾魂夺魄。
    一道魔气缠绕至离音身上,钻入了她的眉心中。
    躺在魔血上的离音,慢慢睁开了眼,眼神有些懵懂。
    她坐直了身,隔着氤氲的黑色魔气,与涂纤的双眼直直对上。
    涂纤眉心的紫色图腾更亮了,隐约有一道黑色的图腾自这紫色图腾上拓印出来,似是盖戳似的,盖往离音的眉心。
    涂纤指尖的法诀再变,这黑色的图腾应势开始融入离音的眉心中,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黑色图腾下,离音皱起了眉,似是十分挣扎。
    鞅赦和涂纤俱都凝神盯住了她。
    一息、两息、三息……
    滔天魔气忽然自离音身上爆开来,看那气势,分明像是一个将将要突破魔族。
    鞅赦眼神微亮。
    但紧接着,离音身上的魔气又不受控地散了。方才那魔气腾腾的模样,就像是虚张声势似的。
    鞅赦眉头凝起,“这是怎么回事?”
    涂纤刚撤去术法,闻言没好气道:“这就不是我的过错了,是她自己体内旧伤未愈。她此前是不是经脉寸断?这不是那么容易疗好的伤,她如今能有这个反应已经不错了……”
    鞅赦不信邪,又分出了一道魔气,再次往离音体内探去,果然一眼就看见了她堪称破碎的经脉,那里还有些残留的灵力正被魔气压得寸步难行。
    看这情况,的确是重伤未愈的模样。
    鞅赦放了心。
    两人就着离音的事再说上几句,又谈及一些没头没尾、让外人听不懂的交易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轰隆隆的石门再次紧闭上。
    待到鞅赦和涂纤的气息完全消失后,离音才将加诸燕长安身上的封印撤开。
    燕长安一出了魔血池,便直直看着离音,眼神里有丝毫不掩饰的痛心,“你,你成魔族了?”
    离音顿了下,还是撤去了自己对自己血脉的封印。
    这封印一撤去,她体内的黑色魔气就像是桑拿房里的蒸汽似的,快速逸散开来。
    她身上的气息随之发生了变化,属于魔修的气息很快退去,成了彻彻底底的道修。
    这番气息转变发生得极快,把燕长安看得一愣。
    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方才那些是你的幻术对不对?”
    其实算不得幻术。
    离音在涂纤施法之前就将自己体内的渊南血脉封印了,于是她体内剩下的就是那些还未来得及完全清理干净的魔血。从效果上来看,渊南血脉静止而魔族血脉流动,自然会给人一种魔族血脉占了上风之感。
    后来她之所以能短暂释放出魔气,也与这一身残留的魔血有关。
    至于离音如今的经脉……她自魔血中萃取而出的紫烟凝成了紫色细丝,就像是针线似的,已经将她破损的经脉修复完全。这些紫色细丝已经融入她的血脉深处,成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离音右眉骨上的铭纹才会显出红中带紫的色彩。
    她如今不仅养好了伤,还顺利过了小劫难。可能是这些年她沉淀积攒下来的余势,也可能是托了这些紫色细丝的福,她如今的修为直接跃升为三万年。
    但这紫色细丝并不等同于魔族血脉。魔族血脉在象征着生命力的紫烟之外,还困住了红尘业障。这两者彼此相容,形成了一种十分稳定而特殊的结构。而离音只是借了其中象征着生命力的紫烟,远远不是吸收了魔血。
    紫烟与红尘业障相容,这乃是魔族最大的秘密,只有摸到了纯魔这个层次的魔族才有可能参透这个秘密。不论是涂纤还是鞅赦,都不认为离音能做到这一点,也就从来没有去求证过。
    更何况还有魅魔涂纤的蛊惑之力兜底,他们更加不认为需要去求证什么了。
    至于这蛊惑之力……
    离音想起识海内被她及时封印住的那枚黑色图腾,眼神有些深。
    说起来,这才是她急需处理的事。
    无论离音如今的境况如何,她都不打算对燕长安细说。这会儿燕长安既然认为一切都是她使的幻术,离音便也没解释。
    她问燕长安,“你为何能来这里?这里不是魔族的行宫吗?你能打开此地的禁制?”
    燕长安眼睫轻轻颤了下,“我身负天谴之力……”
    离音顿了下,心内有所猜测。
    天谴之力其实可以理解为被厌弃、被避之不及的力量。这种力量既然被厌弃,就有着它独特的优势。就比如……它人人嫌恶,自然就能用来驱退魔气和灵气。
    魔宫的禁制再高明,肯定也是需要魔气的。只要燕长安能驱散禁制中的魔气,的确就能进来……
    这般说来,燕长安的血脉天赋其实格外强大,只是他自己对此似乎反应平平。
    也是,他曾忍受了天谴之力多年折磨,又亲眼见着数不胜数的人命为他而消,心内对它该是厌憎居多。便是如今他掌握了驱策天谴之力的法子,恐怕也未必能过得了自己心里的那关。
    离音想明白了这些事,很快又将之放下了。
    她问燕长安:“那你此番来……”
    说到正事,燕长安的神情慎重了几分,“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不仅是我,我其实只是整个计策中的一环……”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枚令牌递给离音,“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古木制成的令牌,泛着特殊的光彩,正面以篆体荒文写就“雁津楼”三个字,而背面则以稍小的字体篆刻着“柳谦”二字。
    这是属于柳谦的身份令牌!
    这样的令牌,离音也有一枚。这是他们一行人最开始创立雁津楼时制作的第一版令牌,这令牌的做工有些粗糙,如今早已经弃用了。
    除了他们几个创立雁津楼的人之外,其他人很少知道这一版令牌。当日他们几人曾开玩笑,说他日如果有谁落了难,持着这枚令牌相求,当兄弟的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
    当年不过是一句笑谈而已,如今竟然能用上了吗?
    离音摩挲着这令牌,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燕长安道:“整个计策参与的人有点多,我只知道我负责的那部分……与我对接的人给了我这枚令牌,说是你看了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离音深吸口气,“我想听听你们的计策,就你负责的那部分就好。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从第一魔域的腹地要将她带出去,在外界已经知道了她渊南族身份的情况下,这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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