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若是谢钰真不回来了,她的日子却也不会好过。◎
    谢钰的视线垂落, 重新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待酒樽搁在案几上那轻微一声交错声响起,他轻抬薄唇, 与上首道:“多谢王爷美意。”
    顺王抚掌大笑:“红笺,雪盏,过去给大人倒酒。”
    两位少女软声应了,一左一右地跪坐在谢钰身侧, 一人以指尖挪过案几上的酒樽,一人素手提壶, 往樽内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银杯中轻晃,倒映着花厅内的灯火灿然,有如人心浮动。
    这一场宴饮,通宵达旦,直至天明。
    顺王面色涨红, 往后半躺在圈椅上, 眯着一双醉眼道:“如今已入夏, 再过几月, 便是圣上的万寿节。”
    他笑着拿起一旁的玉壶来,又满满斟了一杯:“这时日过得可真快。想当初我将送你到圣上身边的时候, 圣上才六岁。一晃眼,快三年过去了。”
    顺王仰头, 饮尽杯中酒, 空了的银杯顺着他的指尖滑落,坠在地上, 令人心悸的一声响:“再过三年, 圣上都快到娶亲的年纪了吧?”
    “王爷醉了。”谢钰自长案后立起身来, 拾起地上的银杯, 重新放回案上:“彼时陛下还是太子,年纪尚幼,先帝尚在,倒也还能恣意。如今登基为帝,反倒是处处受群臣掣肘。想颁一道新的法令,一层层下去,也得数月乃至半载才能推行。”
    “有些事一时未见成效,并非是推诿,只是举步维艰,还需假以时日罢了。”
    顺王抬手支着眉心,双目紧阖,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酒意上头,已然睡去。
    良久,他睁开眼来,眯着眼去看外头透进来的熹微日光:“这日月交替,你不是仍旧好好地站在这,并无半分区别。”
    他说着站起身来,许是因醉酒,步履有些踉跄,身旁的从人慌忙来扶,被他抬手遣退。
    “若是站得累了,本王的位置你也可坐。”
    谢钰握着银杯的长指略微一顿,也直起身来:“王爷所愿,谢钰自当尽心。”他往后退开一步,垂眼道:“只是今日谢钰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恐得先行告退,还望王爷见谅。”
    顺王醉意上头,坐回椅子上,抬手示意从人送他出去。
    待足音渐远,从人将槅扇合拢,顺王这才睁开眼来。
    那双鹰眸里,并无半分醉意。
    身旁的幕僚上前,向他微微躬身,低声道:“谢大人未必会按您的心意做。”
    顺王捻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笑出声:“手握重权久了,自然不愿回到曾经那般向人低头的日子。”
    幕僚眼底涌过一缕厉色:“王爷,再快的刀,若是不听主人使唤了。便也只能折了换一柄新的。没什么可惜的。”
    顺王笑起来,重重拍了拍幕僚的肩膀:“班良,你可知道,为何当初那么多与圣上年岁相仿的孩子送到我的眼前,我却唯独选了谢钰?”
    班良垂首道:“王爷是觉得,他是那批孩子里最能成事的一个。只是,终究是不驯服。”
    “其实换一个人也是一样。所有纸鸢飞得高了,都会觉得自己是只鹰。但只要有那条致命的线在手上——”
    顺王信手提起玉壶,在最高处将指尖一松,那玉壶便自半空坠下,磕在墁地金砖上,摔得粉碎。
    “无论飞得多远,想令其粉身碎骨,也不过是一抬手的功夫罢了。”
    而顺王府外,两辆并无任何徽记的马车,已无声驶离了朱雀长街。
    泠崖坐在车辕上,亲手驾马,借着风声往车内低声问道:“大人,那两名女子该如何处置。”
    车内谢钰神色淡漠:“两个眼线罢了。”
    “是。”泠崖隔帘应了一声。
    通宵宴饮后,谢钰也有些疲倦。方阖眼,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再睁开眼时,眸底有暗色层层涌起。
    “寻个客栈安置,我自有用处。”
    “是。”泠崖应声:“大人,那如今可是先回桑府?”
    谢钰阖眼,淡声道:“回京郊别业。”
    *
    日子又翻书似地过去几日,渐渐又是夜深人静时。
    沉香院上房里,半夏一壁拿银簪挑了挑纱灯里的烛芯,一壁蹙眉小声劝折枝:“姑娘别快绣了。夜都深了,再绣下去怕是要伤眼睛。”
    折枝手里捧着绣棚,小心翼翼地又往银针里穿了一根雪白丝线:“先换一根新烛过来,我绣完这朵云纹便睡。”
    半夏叹了口气,只得换了一根红烛点上,却仍旧是忍不住道:“姑娘想给琴穗上绣花样,什么时候都可以绣,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那可不成。”折枝对着烛火看了看,往描好的花样上起针:“之前的琴谱我已整理出来了。若是赶在明日宵禁前将琴穗绣好,便可一同交给紫珠,让她替我交给先生。也省得多走一趟了。”
    半夏讶然,旋即笑道:“原来是要给先生的?难怪您那么急着绣。”
    折枝笑着与她解释:“我之前想给先生银子,先生却不要。若是买些贵重物件,先生大抵也是不肯收的。我便想着亲手给先生绣个琴穗,也算是报答先生帮我这回。”
    半夏不解:“既然如此,您怎么不亲自送过去?这样不是更显得心意可贵?”
    “我便不去了,我总觉得——。”折枝迟疑了一瞬,没再说下去,只是垂首又绣过一针,这才轻声道:“我怕若是哥哥知道了,反倒会连累先生。”
    还是由紫珠出面更为妥当些。
    即便是谢钰真遣人跟着她,却也不至于连院子里的丫鬟们也一并跟着。
    半夏有些犯困,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谢大人似乎许久没曾回来了。”
    折枝捏着银针的指尖略微一顿,语声心虚似地低了下去:“好像是有几日不曾回来过了。”
    她有些逃避这个话题,遂将手里的绣棚收了,起身往床榻边行去:“兴许是这几日朝中事忙——我们也早些睡吧,明日再绣便是。”
    半夏‘嗳’了一声,服侍她更衣睡下,吹灭了刚点的红烛。
    *
    许是夏日里觉短,翌日一早,折枝便已起身,重新拾起了昨日未做完的绣活。
    她的女红素来熟稔,不到小半日的功夫,昨日里未曾绣好的琴穗便已经完工。
    天青色绣云纹的底,坠下玉白色的流苏。在这般炎热的夏日里看来,更是令人觉得耳目一清。
    折枝拿过一只木匣,先垫了些柔软的锦缎铺底,这才将琴穗放进去,连同那一沓琴谱一并交给紫珠,又细细道:“先生说过,宫中无宴席的时候,都居在京城北巷之中。今日应当也在。你过去若是遇到先生了,便将匣子与琴谱给他。”
    “这琴谱最上头的两张,是送给茶楼主人的。其余的,是之前先生修改后我又誊写了一次的。你替我问问,可有错漏之处。”
    她顿了一顿,又小声吩咐道:“快去快回,可别让旁人发现了。”
    紫珠接过东西,应道:“奴婢省得,一定快去快回。若是萧先生不在,奴婢也不多待,只将东西带回来,明日再去。”
    说罢,便拿了柄纸伞,匆匆往月洞门处去了。
    折枝将东西都交代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子,又对半夏道:“可算是赶在午膳前将琴穗绣完了。如今闲暇无事,还是将文房四宝拿来罢,我之前学的百家姓,可有几日未曾练过了。”
    半夏快手快脚地将案几上剩余的针线收拾了,闻言却笑道:“这几日难得清静,姑娘又何必如此用工?何不松乏些?”
    “松乏些?”折枝轻轻瞬目,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指甲上,也笑起来:“这指尖上的蔻丹都褪了。那便不急着练字。先研了花汁,将指甲染了再练不迟。”
    半夏也笑应了一声,很快从院外剪了新鲜的蔻丹花来,放在小碗里细细捣成花汁,又拿了一小块白布剪碎,浸透了花汁,小心翼翼地缠裹在折枝的指尖上,用细线包好。
    折枝将手晾在案几上,不好做什么事,便让半夏拿了个大迎枕过来,自己倚在上头,让半夏讲这些不曾出门的日子里,府中发生的趣事。
    “趣事倒是不多,怪事倒有。”半夏笑着往白布上又添了点花汁,确保指甲上染得均匀,这才道:“您还记得大公子那病不?这病了许多日不曾见人,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许多。”
    折枝不大爱听桑焕的事,但半夏既然说了,便也抿唇道:“他还能怎么变?还能洗心革面打算考功名去了不成?”
    “那倒没有。”半夏笑道:“不过听说倒是安分了不少。眼睛也不再往各院子里貌美的丫鬟们身上瞟了。大家背地里可都松了老大一口气。”
    她顿了顿,笑意敛了去,有些后怕地皱起眉来:“不过如今看人的眼神也不大好。以前是一副垂涎的模样让人心慌,如今却阴沉得像是浸了毒汁似的。”
    “尤其是奴婢上回从院子里出去,正遇到大公子路过这,他看过来的眼神,就跟那毒蝎子似的,像是随时都要蜇人一口。”
    折枝听了有些不自在,蹙眉小声道:“不说他了,我们说些高兴的。”
    半夏又想了一想,笑道:“还有一桩事——听闻最近老爷都宿在三个姨娘那,都不大往蒹葭院里去了。弄得夫人脸上无光,面上也憔悴了许多。原本这许多年好好保养着,始终不显年纪的,如今鬓边都生了几根白发了。”
    “大家都议论着,是不是这后院里,很快便要进新人了。”
    “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折枝轻笑,也不忘叮嘱了一句:“这些话在我跟前说说没事,在外头可不能谈起。千万别被人抓了把柄去。”
    “奴婢有分寸在。”
    半夏笑着应了一声,又与折枝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府里零零碎碎的事。见那裹着指尖的白布渐渐干了,便将系着的细线剪开,又打了水给折枝净手。
    那玉葱似的指尖上裹了一层丹色,在清水里徐徐晕开,又被布巾细细擦过,渐渐恢复了柔白的本色。
    只那珠贝似的指甲上还留着一层珊瑚似的殷红,愈显十指纤纤,分外娇艳。
    半夏眼前一亮,赞叹道:“今日染得格外的好。”
    折枝对着日光看了看,也满意地轻轻弯起杏花眸来:“大抵是今日的蔻丹花好,染得也特别红些。”
    正说笑着,却听湘妃竹帘轻轻一响,是紫珠打帘进来。
    折枝忙回转过身去,轻声问她:“东西可送到了?先生如何说?”
    紫珠却只是轻轻摇头,又将木匣子还给折枝:“萧先生今日不在北巷里。奴婢唯恐在外头久了被人发觉,便回来了。”
    折枝有点失望,却也无法,只能将木匣子接过,放进妆奁里:“先生大抵是去宫中上值了。明日再去也不迟。”
    说罢便也放下这茬,又对半夏笑道:“好了好了,如今指甲也染好了。松乏也松乏够了,该拿文房过来了。我怕这几日不练,便将刚学的那些字又忘了。”
    半夏这才笑着过去替她将文房拿来,一一摆开在案几上。
    练字的时辰过得分外快些,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边便已起了晚云。
    半夏也从小厨房里端了刚用井水镇好的乌梅汤过来,放在折枝手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有一个多时辰,便又要宵禁了。看来今日谢大人应当也不回来了。”
    半夏说着笑起来:“那我们明日也可过得松乏些——姑娘可想玩抓拐了?或者我们叫上紫珠与喜儿,一同打叶子牌?”她想了想,苦恼道:“也不知喜儿会不会……不过不会也不打紧。一整日呢,有的是时间教她。”
    折枝将手里的兔毫搁下,也抬头看了看天色,却隐约起了几分迟疑。
    谢钰当初也曾离开过桑府,却也不曾这般一去快十日都不曾回转过。
    她这般想着,心里骤然一跳——谢钰不会是真气得狠了,当真不打算回来了吧?
    谢钰若是成日里在府上,她便也要成日里悬着心过日子,生怕哪里不慎又惹怒了他。
    可若是谢钰真不回来了,她的日子却也不会好过——单单那柳氏与桑焕便不会放过她。
    她迟疑稍顷,还是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理了一理方才练字的宣纸,信手挑出了几张像样些的来:“正巧我有几个字不懂,想问问哥哥。不如便趁着这会无事,往映山水榭里走一趟。”
    “若是哥哥在,便问问他。若是不在——”折枝转首,见半夏正切切望着她,便也轻声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若是不在,那明日便与你们打叶子牌躲懒。说不定打到一半,人就自个回来了呢?”
    折枝这般说着,便带着练好字的宣纸,一路往映山水榭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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