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她惧怕,要她退缩,或许也是想要一个破除九重天在世人心中高不可攀的印象的机会。
    毕竟,即便无数人以为九重天因她而成为太子助力,谢敏朝也很清楚,周靖丰当年在金銮殿上一剑断君恩,他是绝不可能再为谢氏入世的。
    既不能为谢氏助力,留之又有何用?
    如果她今日不上宗庙,不入谢氏先祖大殿,那么日后便有无数话柄流言指向她,九重天当然不可能只因今日一事便一击即溃,但有了开端,便有无数后手。
    谢敏朝知道,要让天山明月周靖丰自南黎百姓心中的神坛跌落,如今只能从她这个九重天少主身上入手。
    吴氏见那姑娘叫侍女拿来那九树金凤头冠戴上,明明她一身正红大袖袍早已被雨水浸湿,满身狼狈,但在此间细雨之中,她戴上头冠,转身一步步朝着不远处那雾气朦胧的潜鳞山长阶走去。
    她面上浅薄的妆粉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嘴唇也因为湿冷的雨水而泛白,唯有鼻梁上一颗小痣殷红,灼人眼。
    吴氏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姑娘背影纤瘦,却脊背挺拔,似有一种难言的气度,吴氏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即便这戚寸心曾经为奴为婢,如今也非是她眼中,可以肆意踩在脚下的尘泥。
    一时间,吴氏的脸色更为难看。
    太子妃在潜鳞山下遭遇刺杀后仍然一步步走上潜鳞山的长阶,入谢氏宗庙祭拜谢氏先祖的消息传入皇宫九璋殿中。
    谢敏朝正在看案前的奏折,闻声也是许久不说话,在底下的太监总管刘松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拿出汗巾擦汗。
    隔了半晌,他忽听龙座上的帝王笑出声。
    “刘松。”
    听见帝王唤他,刘松便当即躬身应了一声,“陛下。”
    “你说,朕这个儿媳是不是挺出人意料的?”谢敏朝慢悠悠地问。
    “这……”
    刘松不敢妄答,正有些迟疑。
    “看着挺柔弱一小姑娘,朕还想着,繁青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不通风月的,会不会总将这姑娘惹哭。”
    谢敏朝扔下折子,感叹一声,“朕还是小瞧她了,或许还小瞧了周靖丰。”
    “天山明月终究未负这天下独一份的声名,他看人,比朕要准。”
    刘松低首,却不敢应声。
    谢敏朝也不在意,只是抬头去瞧殿外,“天都擦黑了,太子妃与贵妃也该回来了。”
    夜幕降临,
    戚寸心一入宫门便得了谢敏朝的口谕,令她可先行回东宫,不必去九璋殿见他。
    她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懈下来,让子意她们帮着摘了头冠。
    宫中各处已经点上了灯,戚寸心一身衣装已经干了,变得有点皱皱巴巴的,她走路时双腿都在打颤。
    潜鳞山那么长的阶梯并不好走。
    “请太子妃先去后殿的浴池沐浴,奴婢这便命人去煮一碗姜汤。”柳絮在院中已经等了许久,一瞧见戚寸心的身影,便迎上去说道。
    待戚寸心洗去一身疲乏,由柳絮擦干了头发,换了身舒适的衣裙回到紫央殿时,便见内殿里的少年仍穿着一身单薄的雪衣,手握一卷书在软榻上随意翻看。
    他旁边的案几上还摆着几碟糕点和一盏风炉,上面的茶汤已经煮沸。
    他看似与她离开东宫前好像别无二致,但戚寸心掀开帘子走进去,见他坐起身朝她招手,她便也坐过去。
    “今天有很多人来杀我。”她说。
    他应一声。
    “你都不担心我吗?缈缈,我今天差点死在那儿诶。”戚寸心歪着脑袋凑到他面前。
    “我肯由着你去,便知道你不会出事。”
    他用竹提勺舀了茶汤入盏,端给她。
    “哦。”戚寸心端着有些烫的茶碗抿了口茶,又状似不经意地说,“可我今天遇见一个戴面具的归乡人,他的身手特别好,虽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但那双眼睛看着,好像很漂亮的样子。”
    谢缈一顿,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是吗?”
    他的睫毛眨动一下,声音有点闷闷的。
    戚寸心放下茶碗,伸手就去捧他的脸蛋,“别装了你这个骗人精!”
    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双眼睛明显亮了些,神光澄澈,浅浅的映出她的影子,他抿着唇隔了会儿,才说:“你发现我了。”
    他好像有点开心。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戚寸心哼了一声,撇过脸,“你别演了,吴贵妃过来的时候,我叫你走,你应该就知道我发现是你了。”
    他闻言,轻笑一声,一双眼睛弯弯的,也不说话。
    “但是为什么来杀我的人,也会去杀她啊?难道那个女人是你派的?”戚寸心想起吴贵妃脖颈间沾血的锦帕,便皱了皱眉。
    “不是我,关浮波杀你是真,杀吴氏是假。”
    少年拂开她脸颊的一缕浅发,漫不经心地说道。
    “所以那个关浮波是吴贵妃的人?她是为了遮掩自己?”戚寸心想了想,说道。
    “不是她的人。”
    “那还能是谁啊?”戚寸心越发疑惑。
    谢缈唇角微弯,犹带讥讽:
    “谢詹泽。”
    第43章
    翌日一早,戚寸心便赶去了玉昆门外,有子意和子茹二人在身边,她也不用撑船去对岸,她们施展轻功便能带她落去九重楼前。
    “先……”
    戚寸心提着裙摆才上二楼,声音便戛然而止。
    单薄的被子铺了一地,六七个青年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呼呼大睡,还有一两个人脸都抵在了被子外边的地板上,无知无觉地打呼噜。
    “这就是咱们的三百九十六妹吧?”
    楼上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戚寸心一抬头,就瞧见那名身穿雪青衫裙的女子出现在楼梯上,她扎了高马尾,面容秀丽,说话间她身后便又多了好几个年轻女子。
    什么三百九十六妹?
    戚寸心一头雾水,却见她们个个衣衫如云般刹那便从楼上落下来,这个摸摸她的脸,那个摸摸她的头发,还把她转过来转过去地看了好几遍。
    直至一袭青衣的砚竹从楼上飞身下来,将她从人堆里精准地提溜起来,转瞬落在三楼的栏杆畔。
    “砚竹,你真小气。”一女子不满地跺脚,或瞧见那些男子还在一旁熟睡,她便捡了个就近的,踢了一脚。
    “哎哟!”
    容貌俊秀的男子一声呼痛,一下睁开眼,有点迷茫。
    楼上楼下乱作一团,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和玉昆门内规矩森严的皇宫简直是两种极端。
    “行了,都吵什么呢!别吓着人。”一道苍老的女声从楼上传来,那是戚寸心昨日在去潜鳞山的那条道上听过的声音。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
    戚寸心一抬头便瞧见楼上那一道秋香色的身影,虽然面容已见老态,鬓发全白,但她走路的姿仪分毫不显佝偻,自有一种说不尽的潇洒落拓。
    是莫韧香。
    “师母。”
    戚寸心的眼睛亮起来,忙走上前去。
    这才是第一回正式见面,她便要跪下去行大礼,双膝已经弯下去,却被莫韧香捞住手臂一下拎了起来。
    就跟戚寸心平时拎小黑猫似的,轻松得不得了。
    “昨日潜鳞山你是自己走上去的,想必又在他们谢家先祖的大殿里跪了不少回,膝盖疼不疼?”
    莫韧香面上露出一个笑,眼尾显现两道稍深的褶痕,方才还颇有威严的老太太转瞬又和煦许多。
    “也不是很疼。”戚寸心回了声,明明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没忍住偷偷多看几眼莫韧香的脸。
    “荷蕊,做饭去。”莫韧香朝那身着雪青衣裙的女子摆手,“包子馅儿多放肉,别跟昨儿买的那包子似的,一口就没了还不够塞牙缝儿的,不多吃点肉老身怎么能有这把子力气?”
    “知道了庄主。”那荷蕊在莫韧香眼皮底下便要乖觉许多。
    莫韧香终于满意,拉着戚寸心便往楼上走。
    犹如满月的圆窗外映出晨间朦胧的烟雾,还有若隐若现的翠竹与长满一片蓊郁草木的山崖。
    周靖丰盘腿坐在窗前的榻上,用竹提勺舀了四碗茶。
    “先生。”
    戚寸心走上第四层楼,一瞧见周靖丰便低首朝他行礼。
    周靖丰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声。
    “你没来时,这小丫头天天念叨你,可如今她见了你,你瞧瞧她,她倒又成了个小闷葫芦,话也不敢说了。”周靖丰指着在对面坐下来的戚寸心,对身畔的莫韧香笑道。
    戚寸心有点脸热,端着茶碗不说话。
    “昨儿没细看,今日瞧着这姑娘模样儿生得可真好,怪不得砚竹也喜欢,”莫韧香端详过戚寸心,又伸手去摸她的脑袋,“要是你年纪再小些,我教你耍刀也是好的。”
    “你那刀,她如何提得动?”周靖丰摇头。
    “多练练总能提得动的,”
    莫韧香斜眼睨他,“小姑娘家家的,多耍耍刀,才能不教人轻易欺负了去。”
    周靖丰侧过脸往四周看了看,不作声了。
    “师母,我能看看您的刀吗?”
    戚寸心鼓起勇气出声。
    “能,怎么不能。”莫韧香听她要看刀,竟也十分高兴,忙唤一声坐在一旁喝茶的砚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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