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氏本就乍脱囹圄,加上有伤在身,情绪波动严重,竟然不知不觉依榻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逗留,吩咐宫婢小心看顾,之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六月阳光暴热,洒落满庭,李潼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行出房间步入庭中后,更是忍不住展开两臂,似乎要用阳光扫去身上的晦气死气。
    郑金从一侧廊道行出,摆手招呼李潼去欣赏属于他、刚刚被布置好的居室。对于唐人正常的日常起居环境,李潼也是多有好奇,闻声后便举步行了过去。
    仁智院虽然只是太初宫内不太起眼的一处宫苑,但规模同样不小。位于偏西北的位置坐落着主殿仁智殿,同样也是李潼所见,太初宫中最寻常的重檐结构。不过这大殿已经被封禁起来,并不启用,李潼他们的到来显然也不够资格开启大殿。
    大殿周围,是一系列高低不等的屋宇亭台,被廊道、流水等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区域。
    划分给雍王一家居住的,主要集中在仁智院的偏南侧,约莫占据了整座宫苑三分之一的面积,以太妃房氏正居为中心,向前后左右辐射延伸,单单大大小小的房间便有三四十间,还不包括那些点缀其间的亭台廊阁。
    游走在这个新环境中,李潼也是由衷感慨果然天家富贵不虚,就连对于落魄的定义都大不同于民间。他区区一个落难皇孙,插标待宰的闲散宗室,一旦介绍起自己的起居环境,居然都还有几分炫富之嫌。可以想见真正的宠臣权贵,享受的是怎样的生活。
    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历史上白居易宦游多年,最终在洛阳履道坊买了一所占地十七亩的大宅子,结果美得鼻涕冒泡,诗文浓墨去描述他的宅居生活。眼下李潼的状态真可以大言不惭讲上一句,活得好不如生得好,你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啊!
    不过一想到白居易可没有一个奶奶叫武则天,这一点沾沾自喜便又荡然无存。人家是黄连裹糖,先苦后甘,而他却是糖里裹屎,而且那一层糖皮眼见就要嘬破,实在没啥好嘚瑟。
    李潼的住所被安排在仁智院的西南侧,前后三层廊舍,房屋七八间,两座上下两层、兼居带赏的亭子,九洲池水引渠绕此而过,形成一片占地亩许的池子,池子东侧一片花圃,西南位置则有一片修竹,一直延伸到仁智院外。
    在池子的正当中,又有一处聚土而成的小洲,规模自然比不上九洲池三岛那么宏大,但上面也起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观景小台,小台上立起一座阁室,四面栏杆可以凭栏戏水。
    单纯字面的讲述,倒是显得这居舍环境优雅,但其实不然。在李潼一家入住之前,仁智院已经荒废了数年有余,所以池水略显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腐烂的荷叶等杂物,蚊蝇嗡鸣盘旋。
    竹林未经修理,杂乱生长,有的竹枝甚至已经戳进了亭舍中。花圃里也是一片狼藉,花草杂生,还有着明显宫人采集花瓣而留下的脚印等痕迹。
    这一片园区中,还有十几个宫婢、宦者们正在忙碌的清理着。郑金行入此中,便忍不住跺脚喝骂,催促这些宫人加快修理的速度。
    她见李潼脸上露出明显不豫之色,便又叹息道:“阿郎仍是心善,不知这些贱婢私下如何心狠手黑。她们大凡懂得一点尊卑,又怎么会虐待阿郎至……野地里的虎狼,知道它们凶恶难当,咱们大不了避行。可是这些恶虫杂蛆看起来微小无害,才最能把人血肉舔食的干干净净!早前邸中旧人早已经零散不在了,大内指派来这些人众,谁知里面又有多少耳目毒刺藏匿,实在不值得怜惜!”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多有危机感滋生,且视线不由自主望向距此几十米外横在半空的阁道,阳光下可以看到多有甲胄身影在其上走动,让他生出一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感。
    “他们是善是恶,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家沦落到这一步,更是与她们不相干。既然不能亲昵,那就敬而远之。就算刁难了她们,于我又有什么助益。互相为难,彼此积怨,日常相见更失了自己的心平气和。”
    李潼有感而发,听在郑金耳中又有不同滋味,妇人抹着眼角泣声道:“娘子情痴心狠,留下婢子照看阿郎。往年阿郎虽然也和善,但是言唯喏喏,总是会被人欺善看轻,可是现在总算能有自己的言行道理,可见真是长大了。必是娘子生死相随的真心上感动天,才有格外加恩让阿郎能再受太子殿下教诲……”
    听到郑金这一番絮叨,李潼颇感哭笑不得,只是抬手打断她的话,而后低语道:“这些思量,往后只在意会,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姨母也不必再长衔口舌。性命造化,最是惹人遐想,此类纷扰,还是能免则免。”
    “是,是……”
    郑金抹去眼角的湿气,望着李潼的脸庞,仍还是忍不住低声念叨:“阿郎真是大了,真的长大了……”
    听到郑金没完没了的感慨,李潼也觉无奈,真不知此前的李守义究竟是怎样单纯懵懂,以至于自己随口几句话便让身边人如此的欣慰。可见他杜撰那一段魂游地府的经历也是有必要的,否则根本无从解释性情的变化。
    宫人洒扫仍在进行着,眼下也仅仅只是清理出了一间会客的中厅并两间可以暂作卧室、书房的耳室。
    房间中的器物摆设简约中自有条理,张挂于四壁的帷幕都是新裁的素纱,而在张挂之前似乎又经过什么香料的熏浸,门窗微风徐来,满室暗香浮动。
    中厅里除了帷幕张挂以外,还摆设着几具屏风,或是宽大的一片,或是连扇摆设,材质方面也有木有竹。竹屏镂空,花纹简约,曲线曼妙。木屏骨架涂以漆料,打磨出金银平脱的纹饰,罗纱张覆,隐有花鸟涂绘。
    李潼很没有出息的在房间中仔细摩挲这些器物家具,这对他而言可都是真正的古董,虽然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练而少于一份厚重,但精致簇新的摆设更加让人心生喜爱。
    这些东西如果在后世,那都是需要收藏在博物馆或者某些古董商私人库藏,需要精心维护,他哪有机会这样恣意赏玩。
    郑金在一侧仍是不免抱怨张设太过素陋,就连寻常人家待客的中厅都有不如。李潼听到这话,只觉得她实在想多了,能够活命已经不容易,他又哪有机会在这里接待什么客人。
    充作卧室的侧厢耳室面积要小一些,但也有大概三十多个平方的空间,入室地面便铺设着光洁清凉的草席,可以直接免履而入。这只是侧居别室,正寝还位于中厅后方,仍在打扫布置。
    垂幔屏风将房间分割成大小三个区域,正对房门摆设着两张绳床,床腿低矮不足一尺,很明显不是供人垂足而坐,只是为了免于地面潮气。绳床前各设一张凭几,可以供人久坐趴伏。角落里几个胡床坐具随意摆设,又有几个笼箱收放杂物。
    在内区域则更加私人化,一张长长的坐榻上重叠铺放着几张龙须席,对面则是一排高低不等的橱柜,橱柜中则主要摆放着一些衣物之类,圆领衫子、翻领胡服、缺胯罗衫、锦绣半臂等等,样式各不相同,颜色也都有绯有紫,五彩缤纷。
    唐时虽然已经形成了比较严谨的服装颜色规定,什么样的社会等级穿何种服色,但也有下不乱上、上可通下的俗规。李潼好歹也是能够称孤道寡的郡王,所以这方面限制不大,他只要乐意,基本上可以把自己往万花筒方面捯饬。
    最里面才是真正的卧室,沉香木制的横榻,上方自有罗帐垂下将之包围起来,有指腹大小的珍珠轻坠帐角,床上铺设着厚厚的茵褥,材质柔韧松软,透气性非常好,躺在上面甚至能感觉到身下有清风流动。
    李潼并不很清楚这个时代普通人的起居与器用究竟是怎样,但是对于眼下这个居室环境还是非常满意。当然,他也明白,也真的是因为自己知足常乐,这样的起居环境较之真正权豪还是相去甚远。
    且不说奶妈郑金一直在絮叨这起居布置太过素陋,甚至不如两京寻常富家。单就李潼自己所知,眼下这种水平的起居用度,其实还有非常大的进步空间。他所类比的标准,便是后世西安何家村的窖藏发现。
    何家村秘宝,在后世名气不小。除了大量的金银财货之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唐代各种珍贵器物,单单被评价为国宝级的便有数件之多。
    后世有学者推测这一批秘宝主人可能是李潼家的大宝贝儿李守礼,但又有学者论证是别人。且不说这些秘宝主人究竟是谁,很显然李潼目下的起居用度较之那个标准都相差甚远,与豪奢无关,也仅仅只是舒适而已。
    的确是很舒适,李潼昨晚本来就没有睡好,本来只是想试一试这床榻的舒适性,结果躺下之后不久便睡了过去。
    不过他也没有睡太久,很快房外便传来一个大嗓门的叫嚷声:“巽奴,巽奴,你在房中?我嘱你来寻我,你怎么不来?”
    说话间,一道身影便风一般冲进了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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